他們的好陛下該放鬆、該休息、該沉眠,不該被這種人一遍又一遍強行打擾……這塊星板根本就不該被拿出來。
是他們跟著陛下的時間太晚也太短了,根本不了解陛下,才會做出這種錯誤的決定。
努卡緊緊抱著那塊星板,因為暴|動的碎片已經被梳理完畢,上麵的光芒還在持續緩緩亮起,那是種相當溫暖、相當柔和的橙黃色。
十九歲的獨立艦隊首領抱著星板,咬緊了牙關森然地盯著淩恩。
他有這個本事,他甚至能直接拔劍殺了淩恩——眼前這個骨頭都像是被砸碎了的元帥閣下沒那麼難殺。
可他隻是像個什麼也不會、什麼也不懂的普通十九歲少年,通紅著眼睛大口喘息,死死抱著懷裡那塊泛著柔和暖色光芒的星板。
……哪怕看不見碎片的內容,努卡也知道這是什麼顏色。
最後那幾年裡,莊忱在工作的時候,會習慣點一盞小台燈。
台燈的作用不是照明,房間裡負責照明的燈亮度很足,是亮白色的,據說最適合集中注意力工作。
那盞小台燈……什麼用也沒有。
經常會自己熄滅,要敲敲打打鼓搗半天才能再亮,連照明的光線都不穩定,因為用的是機甲廢棄下來的燈泡。
台燈是他們這些被撿來的孩子湊在一塊兒,
你一個零件我一個零件偷偷做的,因為聽說他們的好陛下竟敢不過生日。
十七歲沒過、十八歲沒過、十九歲沒過……二十二歲生日竟然都不過。
在這群大點的隻有十一二、小的才會走路的孩子心裡,二十二歲已經是個特彆厲害的年紀了。
他們的陛下活了二十二歲,怎麼有這麼厲害的事。
做到了這麼厲害的事,必須要有個很大的獎勵。
這些被撿來的孩子,第一年還膽怯、第二年就徹底放開,在莊忱的暖宮裡到處亂跑,打鬨摔跤。
因為起居室的燈光實在太慘白了,他們偷偷謀劃,要給最厲害的好陛下獎勵一盞暖洋洋的小台燈。
“滾出去。”努卡死死抱著星板,低聲發著抖,“這不是你該找的碎片了……這裡麵沒有你了。”
努卡看不見碎片裡的人,他沒法理解淩恩的話——什麼叫“因為這個時候的莊忱,已經不再有什麼明確的意識痕跡”?
怎麼會沒有意識痕跡?
什麼叫“被倒空了、隻剩下責任和餘習”?
淩恩憑什麼這麼說陛下——他了解陛下嗎?他從十多年前就去了前線,那之後幾乎沒回來過,憑什麼就能做出這種輕飄飄的論斷?
努卡九歲被帶回皇宮,算是來得晚的。暖宮裡其實已經有不少被拋棄、被利用、被隨便丟在什麼地方的孩子……被他們的陛下撿回來。
他們最喜歡的事,就是假裝在各種地方玩累了,不小心睡著——尤其是那幾個小的。
幾個小的都很輕,會被陛下直接抱起來,裹在鬥篷裡,就這麼慢慢地拍一會兒,拍到睡得沉了,再叫人送回房間去睡覺。
年紀大一點的也喜歡裝睡,最好是在離陛下很近的地方,必須得多練幾次,得足夠有耐心。
隻要足夠耐心,就會等到柔軟的毛毯被蓋下來,會有隻手摸摸他們的腦袋,探一探額頭的溫度。
抱得動的,就會被放進藤編的大躺椅裡,實在抱不動的,就隻好往懷裡塞個大枕頭。
然後他們就可以這麼睡一下午,一整個下午的起居室陽光都很好,陛下身上有墨水和藥的苦香,混進陽光裡,是他們能找到最暖和舒服的記憶。
趁他們睡著的時候,挨個給他們蓋被子、摸腦袋,悄悄給他們口袋裡塞滿糖果的那雙手——是因為責任還是餘習?
陛下從不轟他們走,哪怕在工作也隨他們胡鬨,把紅寶石拐杖給他們當槍玩追逐戰。
阿克有次不小心磕破了腦袋,第二天起居室的所有桌角就都打磨成了不怕磕碰的圓弧。
會下這種毫無意義的命令,這是因為責任還是餘習?
他們成天往起居室裡藏,陛下起初還板著臉訓他們,後來也就破罐子破摔,每次聽到動靜,就拿出一塊餅乾往果醬罐裡一蘸。
這塊全是果醬的餅乾,就被陛下沉穩地、看也不看地遞到背後……等著誰忍不住誘惑,最先暴露,悄悄探頭啊嗚一口全吃掉。
吃餅乾的人被拎出來打屁股。
鐵石心腸的皇帝陛下絕不手軟,揍了幾下就冷酷離開,把餅乾桶和果醬罐全忘在他們中間,回去繼續工作。
……工作的那張大桌子上,放著他們做的那盞小台燈。
那盞亂七八糟的小台燈,一直都放在桌角,有時候因為線路不穩定壞掉了,還得陛下要來工具自己修。
因為壞的次數實在太多,陛下那張大桌子的抽屜裡甚至有個固定的角落,放著小螺絲刀小扳手小虎口鉗。
他們早就學會不看陛下那種相當生硬的“不耐煩”和“冷淡㈤_[]㈤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了……因為不止有一個藏在桌子底下的孩子,看見陛下慢慢修那盞小台燈。
這項工作對陛下越來越難,每個螺絲、每根電線都要摸索很久,那時候他們還完全意識不到這代表什麼。
……他們隻知道陛下根本不討厭他們的禮物。
陛下很包容這盞全是問題的小台燈,就像包容他們這些被撿回來、一身都是毛病的野孩子。
陛下一點一點把他們養好,養得送去學校每個人看了都要驚訝,探聽這是哪個家族出來的子弟。
……
會做這些事的人,是因為責任還是餘習?!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你既不是最了解他的人,也不是最接近他的人。”
十九歲的獨立艦隊首領,死死抱著星板,嗓子啞透了:“你隻不過是來得早而已……你自己不要被他養了,那麼你就滾,滾回你的前線去。”
努卡抱著那塊星板,拉開這張大桌子的所有抽屜,把裡麵所有的東西都取出來。
這七年裡,阿克每天都來擦桌子、都來收拾房間,不論哪裡都沒有灰塵,一切都還像是新的。
現在他們終於知道,不會再有人回來、不會再有人使用它們了。
那麼它們該被還給陛下,該被送去那方墓碑前。
努卡拉開每個抽屜,把裡麵的東西全部取走。他的手哆嗦得太厲害了,一袋放了不知多少年、早就乾透了的堅果一不小心灑在地上。
……
淩恩的瞳孔凝定了下,伸手去撿那顆堅果。
……他被努卡毫不留情的攻擊逼退,泛著寒氣的精神力冰錐差一點就戳穿他的那隻手。
“我……隻要這個。”淩恩聽見自己的聲音,“或許你說得對。”
——不論努卡說得是不是真的,他沒有任何反駁的憑據。
他的確不了解十八歲以後的莊忱,他在那一年去往前線駐防,之後再回來的次數就少得可憐。
在這些少得可憐的往返裡,他一共見過莊忱四次。
第一次是軍部的年終宴會,莊忱很安靜地靠在椅子裡,該舉杯時舉杯、該慰勞時慰勞,太疲憊時就那麼安靜地睡過去。
“還在跟陛下賭氣?”軍部年邁的負責人看出他們的不對,低聲對淩恩說,“去道個歉……多難的事?陛下當初又沒有壞心。”
不過就是一個想
看看海倫娜的年輕人,向軍部提出了一個很溫和的申請而已——那可是皇帝陛下。
要不是莊忱一直在放權,軍部的權利越來越聚攏,這種事本來隻要陛下的一句話。
他們也沒想到,怎麼幾句難聽的閒話,就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本來就是你衝動,去道個歉不就好了?”
淩恩其實早已經後悔,在前線的一年裡,他一直想去道歉。
但他沒有找到機會——莊忱在宴會上停留的時間很短,敬過酒、完成了致辭就叫人攙扶著離開。
醫生說陛下身體不適,在臥床休息,什麼人也見不了。
醫生不準任何人打擾陛下,他們說陛下很久沒睡過覺了,今天好不容易睡著,一隻螞蟻也不能爬進去搗亂。
……
第二次見麵,是因為他聽說莊忱生了重病。
傳言很亂,什麼都有,他回過神時,就已經擅自從艦隊折返了帝星。
但年輕的皇帝並沒看出有什麼異樣,隻是靠在床頭,借著台燈的光,批閱那些永遠都批不完的文件。
“我沒事,不必聽那些流言。”莊忱對他說,“我的身體很好。”
他依舊不放心,想要再度確認,年輕的皇帝已經合上手裡的文件:“你該去前線,少將。你剛剛升職就擅自離艦,會遭人議論。”
那次他其實想對莊忱說,他終於想明白……不該去聽那些亂七八糟的“議論”了,當初那件事的錯在他。
但這話拖得越久越難開口,他沉默很久,還是不知該怎麼開這個頭,於是攥緊了口袋裡海倫娜的水晶:“你還……想看看海倫娜嗎?”
“什麼海倫娜?”年輕的皇帝想了想,隱約有些印象,“北偏西十五度……礦產評級七、氣候惡劣度中上那顆星球?”
他在這個回答裡愣住,像是全身都被什麼無形的釘子釘上。
“沒有人居住,開發計劃暫時還不到它。”靠在床頭的皇帝說,“以後再看吧。”
他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麼離開的,他及時趕回了艦隊,並沒被處罰。
也沒什麼人再敢議論他,離開帝星、離開莊忱後,他終於如願以償地實現了他的理想。
沒有人敢議論伊利亞的戰神。
……
第三次見莊忱的時候,他們其實已經變得很生疏。
自從上次離開,他就下意識地回避莊忱,凡是有年輕皇帝出席的場合,就控製不住地避開。
他自己都不清楚這是源於什麼——或許是因為那個遲了太久、遲到已經沒辦法給出的道歉,或許是因為莊忱不再叫他“淩恩”。
莊忱早就不再叫他淩恩了,隻不過他太遲鈍,居然過了很久才發現這件事。
這次見麵,是因為他拿了枚很難拿的勳章。
皇帝親自接見、親自授勳,嘉獎上將閣下在作戰中的突出貢獻。
這枚勳章他一直都沒再佩戴過。
因為隻要戴上,就會想起莊忱撐著
拐杖,彎腰單手給他授勳??[]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說的那些完全官方的致辭和祝賀。
他就會想起當時莊忱的動作,想起莊忱說的“上將閣下”。
那是他第一次隱約開始理解……當他第一次問候“陛下”時,莊忱是什麼樣的心情。
……
第四次見莊忱……淩恩完全不想回憶這件事。
“努卡。”淩恩盯著眼前的人,低聲懇求,“我隻想要這個,你可以帶其他所有東西去給陛下。”
十九歲的獨立艦隊首領跪在地上,一手抱著星板低頭收拾,像是沒聽見。
淩恩單膝著地,向他跪下,膝蓋在地麵砸出極鈍的重響。
努卡的瞳孔縮了下。
他抱緊所有東西,警惕地盯著這個忽然古怪起來的混賬:“你可以去和陛下要。”
他會把這些東西都放在墓碑前,如果淩恩真這麼想要,不該跪他,應該去跪陛下。
直到現在,努卡終於意識到他的不對勁。
淩恩中途就離開了葬禮,那之後就一直在收集陛下留下的碎片——這件事說合理也合理,但說奇怪也很奇怪。
淩恩一直在尋找記憶裡的莊忱,卻不去和其他人一起用柏樹枝蘸清水,淩恩甚至沒有去陛下的墓前。
淩恩不去墓前見伊利亞的陛下。
“你可以去問陛下要。”努卡盯著他,“為什麼來求我?”
淩恩掌心的傷口再次崩裂,這一次的傷口沒有愈合。
他劇烈喘了兩口氣,臉上終於徹底失了血色——仿佛是什麼不論如何都無法躲開的事,終於在此刻徹底被掀開。
仿佛終於有人連他的骨頭也砸碎了,一寸一寸剝開翻檢,找出藏在最深處的那個隱秘的鐵釘。
他動用精神力強製自行封存的記憶,隨著這袋堅果、這個問題,還是冒出來。
……
因為有件他一直極力忽略、極力回避,拒不承認的事。
事實上,從授勳那次見麵起,他就開始有隱約的不安——他覺得莊忱看他的視線很陌生。
不是因為賭氣、因為疏離,因為當初的數次不歡而散而導致的陌生。
而是真的……不太能認得出他,不太能記起他是誰了。
拿到那枚獎章時,莊忱甚至要旁邊的人提醒,才點了下頭,朝他走過去。
而第四次他們見麵,莊忱沒有認出他——那天是萬聖節,莊忱換了衣服、戴著麵具,準備了一袋子糖和堅果,給皇宮裡的小孩子發。
他也戴了麵具,他承認這或許的確會帶來一些難度……可他不知道要怎麼摘掉麵具。
他不知道怎麼用身上的勳章,所有勳章,向莊忱換一枚堅果。
他不知道怎麼向莊忱道歉——為一件莊忱已經完全不記得的事道歉。
莊忱坐在台階上,身上掛著兩個小的、懷裡摟著一個,身邊全是到處亂跑的小孩子。
莊忱的神色很溫和、很放鬆,是他從沒見過的放鬆……隻是太過蒼白和平靜了。
“抱歉,這個不能給你。”
年輕的皇帝發了一圈糖和堅果,檢查一遍過後,發現裡麵混進了奇怪的人,就又從他手中收回發錯了的堅果。
莊忱不把堅果給他。
莊忱對他說:“閣下,你不是我養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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