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片星係裡沒那麼多冷血殘忍的人,它值得被保護。說這些話的,隻不過是極少數藏在陰私角落、醃臢暗溝裡的臭蟲和老鼠——而這些極少數的臭蟲和老鼠,也早就付出了應有的代價。
但這片星係裡,的確有極多數的人都知道……有個很古老的,代代相傳的傳說。
死去的,伊利亞皇帝的靈魂,可以給這片星係以最後的庇佑。每一任都是,即使是沒能來得及即位的小殿下也可以,隻要讓靈魂的碎片被風吹散。
人們相信,這種庇佑能祝福一代孩子,能讓他們健健康康長大。
可上任皇帝和皇後陛下出了意外,連意識和靈魂都毀於爆炸,這份庇佑斷在這一代……而死在十六歲的小殿下,軀殼仍然活著,仍不得解脫。
這其實讓很多人都覺得不安。
……一個天生體弱、沒有精神力的皇帝,可以將自己的星係庇護到什麼地步?
沒人知道,誰也不清楚。活過來、帶上皇冠的少年皇帝,從第二天起就開始執行自己的
計劃。
伊利亞的最後一任皇帝,最堅韌、最固執、最“不識時務”的一任皇帝,不聽任何人的勸,不跟任何人商量。
這種傳說中虛無縹緲的庇護……居然就這麼變成了真的。
數不清的健康的、生龍活虎的孩子,跑在街頭巷尾,伊利亞從沒像現在這樣熱鬨……可這些所有的一切,都和這一片草地沒有關係。
在這片草地上,小殿下的碎片安靜躺著,微睜的眼睛慢慢渙散,越來越多的光點從他身體裡溢出來,隨風消散。
“彆這樣。”淩恩低聲求他,“阿忱……彆這樣,你不非得做個好皇帝。”
他說完這話,又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覺得自己簡直該死——他還不如死了,他從來都說不出自己真正的想法。
他不是在否定莊忱、不是在說莊忱不是個好皇帝,他隻是想讓莊忱稍微放鬆一下,稍微歇一歇。
淩恩死死咬著牙,他大概咬破了口腔裡的什麼地方,愈濃的血腥氣彌漫開,叫他無法繼續開口。
他跪在地上,抱起莊忱。
他說什麼都沒關係,因為莊忱已經聽不見,越來越安靜和冰冷的小殿下,眼睛裡隻有星空。
那隻蒼白冰冷的手,慢慢地上挪,握住沒進胸口的佩劍,按照那個代代相傳的傳說,一點一點收攏手指。
驕傲的碎片握緊佩劍,用最後的力氣,毫不留情地將胸口徹底豁開。
小殿下的後背疼得微微顫了下。
碎片就保持著這樣的姿勢,扶著那柄割碎心臟的鋒利佩劍,仰著頭,在他的手臂間慢慢咽下最後一口氣。
數不清的璀璨光點洶湧而出,幾乎將這片空間淹沒,足以庇護整個伊利亞的靈魂呼嘯著隨風而逝。
星辰在那雙空茫寂靜的黑眼睛定格。
……
記錄下這道意識的波動頻率、帶著星板離開的淩恩,蹣跚到被輕碰一下,就會跌跪在地上。
他的膝蓋重重砸在地上,卻沒力氣起身,就那麼跪著,看自己的手。
不小心碰摔了他的影子躲在牆角,看了一會兒,頂著鬥篷悄悄回來:“你……要不要緊?”
淩恩吃力抬頭,看清鬥篷下的虛影,勉強笑了下:“阿忱。”
小殿下很不喜歡被陌生人這麼叫,眉頭皺起來,收回原本想要攙扶他的手,向後退了兩步。
淩恩就低聲改口:“殿下。”
“隻有爸爸媽媽能叫我‘阿忱’。”碎片還在因為這個不高興,板著臉冰冰冷冷,“彆人不準叫。”
“對不起。”淩恩說。
小殿下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搖了搖頭原諒他,伸出手臂,讓他扶著站起來。
淩恩不敢用力,生怕被他察覺,這條胳膊隻剩暗淡的虛影。
“我不是衝你發脾氣。”小殿下低著頭,悶悶不樂,“爸爸媽媽去巡視,很久沒回來了。”
淩恩撐著牆站穩,慢慢跟在他身後。
他
這次一句話也不敢說,隻是閉緊了嘴安靜地聽。碎片裡的小殿下很想爸爸媽媽,晚上總是做噩夢,頭痛又變嚴重了,想要媽媽抱,想揪爸爸的胡子。
碎片裡的小殿下很害怕那些聲音,有時候聲音會引發噩夢,這種噩夢隻有躲在媽媽的懷裡才能好,有時候聲音太吵了,隻有爸爸能幫忙吼回去。
荊棘戒指裡的精神力快用完了,他不舍得去找彆人續,他想自己找爸爸媽媽,就用聽見和看見的碎片找。
小殿下這樣深埋著頭,念念叨叨說著……等到淩恩驚覺時,那片銀鬥篷下藏著的影子已淡得隻剩輪廓。
“不……等等,殿下。”淩恩手足無措地攔住這塊碎片,他甚至懷疑自己隻是抱住了一片鬥篷,“你怎麼了?”
影子有些茫然:“我很好,我隻是有點想爸爸媽媽。”
“我有一點傷心。”影子說,“還有一點不舒服,但我不能說。”
影子說:“我不能說出來,不能被哄。”
“這是混賬話。”淩恩低聲說,“這麼說的人是個混賬,殿下,彆管他。”
淩恩沒辦法再向碎片裡灌注精神力,隨著主體的回歸,這些碎片都開始拒絕他:“撐一撐,殿下,我帶你去……”
影子不說話,很和氣地等他說,要帶自己去哪。
淩恩才意識到,自己根本說不出——能帶這樣的莊忱去什麼地方?醫療室?還是臥室?
這隻是一點虛影,一抱起來就要消散了。
“那麼……”影子安靜地說,“抱我去,祭壇吧。”
祭壇是每一任皇帝即位的地方,十六歲的莊忱,就是在那裡帶上皇冠、接受禱祝、被橄欖枝灑水,在那裡坐進屬於皇帝的椅子。
淩恩跪在地上,小心地將他抱起來,想儘辦法擋住風,朝祭壇的方向趕過去。
他已經使儘解數,但趕到祭壇時,懷裡已隻剩下一片銀鬥篷。
他這一路都在問這塊碎片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哪裡難受、為什麼傷心。
但碎片隻是安靜,直到快要消失的時候,才輕聲說:“對不起……”
淩恩像是被什麼鞭子重重抽在後背上,脊背跟著顫了下,踉蹌一步。
他現在隻想殺了強迫莊忱學會說“對不起”的自己:“沒有對不起,阿忱,你不舒服,你難受,這是因為生病了——沒有對不起,你該被好好抱著,我帶你去煮牛奶……”
碎片的意識已經渙散,無法再聽懂這些,甚至沒有因為被叫“阿忱”生氣。
那雙眼睛慢慢地、吃力地眨了下,露出很淺的好奇疑惑,然後點點星光在他懷裡逸散。
接著,那片鬥篷就猝然落下來。
他什麼也抱不住。
銀灰色的光滑織料在他臂間一搭,就淌到地上去了。
……
淩恩跪在祭壇前,又或許是因為雙腿麻木不受控,摔在了地上,無法立刻站起來。
他不清楚自己跪了多久,或許沒多久,
有碎片被他手中閃爍不定的星板吸引過來。
很小的小殿下,大概隻有七歲,或者更小,可能五、六歲,很像模像樣地披著一件小鬥篷。
原來這麼小的小殿下就努力板著臉,假裝自己是個很厲害的大人了。
“你怎麼了。”碎片蹲下來,“你也頭痛嗎?”
淩恩看見自己在搖頭。
他幾乎是在以第三視角看著自己,迫使自己爬起來,好好和小殿下說話。
“我不頭痛,殿下,我什麼事都沒有。”他低聲問,“殿下有沒有不舒服?”
碎片不回答他這個問題,像是沒聽見。
碎片裡的小殿下蹲在地上,猶豫了一會兒,才把袖子裡的巧克力全拿出來:“那麼……我想換三個問題。”
他愣了愣,隨即想起這是祭壇。
祭壇會有先知,替人們解惑,給出未來的預測軌跡。
原來小殿下小時候也相信這個,還會偷偷帶著巧克力跑來祭壇,等著問先知三個問題。
他看著那些巧克力,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他把口腔裡濃濃的血腥氣全咽下去,命令自己坐好,把態度變得更溫和耐心。
沒有什麼情緒有資格在這裡冒出來……他要在這裡做一個先知。
“可以問三十個問題。”他拿走一顆巧克力,輕聲說,“殿下。”
碎片裡的小殿下沒想到這麼劃算,眼睛微微亮起來。
“我想問。”抱著膝蹲成一小團的小殿下說,“我會不會長大?”
“我想長大。”小殿下說,“長到爸爸媽媽不會傷心再死。”
他殺掉一個無法回答的自己,換能說話的補上:“會,殿下。”
他低聲說:“皇帝和皇後陛下……不會傷心。”
小殿下長長鬆了口氣,露出輕鬆的神色,放開手臂,伸直雙腿坐在地上。
“我以後會有朋友嗎?”小殿下說,“很親近的,像兄弟啊,家人啊……我會讓他叫我‘阿忱’。”
這名字很珍貴,一般人不能叫,允許被叫這個名字,就是被承認走進這個世界。
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得不伴隨一些謊言,他的骨頭開始戳穿胸腔:“……會。”
小殿下果然顯得更高興,這次直接躺在地上,又翻了個身。
小殿下舒舒服服趴著,繼續問:“等我長大了,能不能繼續睡懶覺、喝甜牛奶?我想要熱的。”
“能。”他低聲說著淩遲他的謊話,“這些要求……太少了。”
“我知道。”小殿下枕著胳膊,“可這樣就足夠好。”
小殿下說:“我不能太高興,會頭疼,這樣就是七十分的高興,剛剛好。”
他問:“這樣……就有七十分?”
“當然,那可是熱的甜牛奶。”小殿下想想都滿足,“還有睡懶覺,啊,我喜歡睡懶覺。”
他覺得自己可能是笑了下,想去摸摸那顆小腦袋,才發覺那隻手抖得厲害,
根本無法抬起來。
小殿下本來隻準備了三個問題,但一下變成三十個,就闊氣了很多。
小殿下還想知道自己長大以後,酷不酷、威風不威風,是不是變成了很厲害的大人。
想知道自己長大以後,傷心多還是高興多,是不是身體會比現在好,是不是可以每個星期都出去玩。
是不是有了很好的朋友,是不是隻要他和彆人打架,朋友就能幫忙——反過來當然也是一定的,他絕對不會不講義氣。
不幫他打架其實也沒關係,小殿下很寬容地表示,幫忙出出主意、呐喊助威也行——要是連這個都不方便,起碼等他打贏了回家,幫忙給他倒一杯慶功酒……慶功熱甜牛奶,吃慶功巧克力。
他們可以一起出去散步,一起跑出去玩。不過他是伊利亞的殿下,早晚還是要承擔責任的,等長大了就不能老是玩。
他想要一個朋友,在他像父皇那樣伏案工作,工作到結束的時候,他們就能一起聊聊天、喝喝茶。
在他像父皇那樣,巡視結束回家的時候,他們就能一起熬夜下幾盤棋,對著爐子烤一烤火,看看外麵的景色。
小殿下碎碎念了一會兒,開始閉著眼睛許願:希望這位朋友在他摔跤的時候,幫忙扶他一把。在他想偷懶的時候,幫他放一會兒風。在他頭疼的時候,幫他把人都轟出去,讓他清清靜靜睡會兒覺……
……這些細碎的、無比簡單的願望,叫人聽了幾乎隻會笑孩子氣。
因為沒人覺得它們不能被實現。
怎麼可能會連這點願望都實現不了?這可是伊利亞最被嬌慣、最受寵的小殿下。
沒人能欺負小殿下,要星星有星星,要月亮有月亮。皇帝陛下的皇冠都被小殿下咬了不止一個牙印。
不過就是這麼簡單的一點願望,怎麼可能實現不了?
再說……就算不是小殿下,這些願望難道就困難麼?都已經是朋友了,做到這種事,難道還有什麼糾結,有什麼要猶豫的?
……
淩恩的眼前開始泛起黑霧。
他變得無法呼吸,他的脊背劇烈疼痛,這次連第三視角也不管用,有什麼滾沸的鐵水灌進他身體裡。
這些鐵水迅速凝固成鋒利的尖刺,紮穿他的身體。在眼前不斷騰起的血紅色陰翳裡,他看見眼前的碎片扭曲變化……活潑可愛、閉著眼睛許願的小殿下消失了。
祭壇也消失了,直到這一刻他才後知後覺,意識到皇宮裡的祭壇早就不在了,因為這是皇宮裡最好的位置。
這片最好的位置……被用來安放伊利亞最後一任皇帝的棺槨。
現在這片棺槨深埋地下,上麵有繁花錦簇、有莊重肅穆的墓碑,棺槨用了最好的星杉木,裡麵襯著最厚實的鬥篷。
這些無儘的哀榮,沒有任何一樣,是五歲時的小殿下許的願望。
小殿下沒有七十分的高興。
他終於站在這片墓前。
那頂皇冠原本被放
在漆黑的墓碑上,現在卻被拿在一隻手裡……那是個很暗淡、很模糊的影子,身形高大魁梧,不是它的最後一任主人。
那道身影站在墓碑前,在他旁邊還有一道影子,他們似乎無法理解碑上的內容,已經在這站了很久。
他們的孩子死了。
他們的孩子死了七年。
淩恩被強橫到可怖的力道重重砸中胸口,這力道或許將他砸穿了,他摔在台階上,吐了口血,仍舊神色恍惚。
“阿忱呢?”伊利亞的前任皇帝盯著他,聲音低沉,視線冷得像冰,你把人弄到哪兒去了?◤”
淩恩被他扯住衣領,死死按在地上。
“你現在告訴我……伊利亞在我們死後,就改成了聯邦製,沒有皇帝了,現在是各聯邦分權治理,阿忱做了最普通的聯邦公民。”
“你告訴我,阿忱沒受什麼苦,過了最平常的一輩子,因為身體不好,早早病逝了。”皇帝說,“我不怪你。”
皇帝厲聲吼:“說!”
淩恩無法說話,他又嗆出口血,眼前的黑霧叫他什麼也看不清。
又過了一會兒,他看見那頂皇冠。
那頂皇冠——它被像廢紙一樣揉爛了,割破了碎片中身影的手掌,鮮血淋漓地淌下來。
皇帝像是渾然不覺,隻是用力地、拚命地揉爛那頂皇冠,恨不得將它遠遠扔到星係之外。
這是什麼東西,這東西害死了他們的孩子。
“那是我們的孩子……”皇帝手上全是血,攥著皇冠的殘骸。
一個失去孩子的父親,發著抖,啞聲問:“誰準你把這個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