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病痛折磨到極點的少年皇帝,攢夠最後一點力氣,吃力地、艱難地掀開眼睫,看向模糊的影子。
他什麼也看不清,但那影子像是真的,爸爸媽媽的影子像是真的,觸碰和氣息也像是。
是不是在人死之前,就能實現最強烈的願望?
“我在……”年輕的皇帝輕聲說,“我在籌劃白塔,爸爸,請幫我建它們,我吵不過
……”
十六歲的皇帝還吵不過那些貴族大臣。
要再等一兩年,等收攏權力、對伊利亞有足夠的掌控之後,才能正式開始做這件事。
但計劃其實早就已經做好了,就在大桌子的最上一格抽屜裡,本來就是想等這次巡視結束,拿去給父皇看的。
伊利亞最聰明、最驕傲的小殿下,每天忙活的當然不隻是養花養馬養戰神,也在儘己所能幫爸爸媽媽的忙。
“我想睡覺……”小殿下低聲抱怨,“媽媽,我睡不著覺。”
小殿下說:“我很想睡一大覺……”
他被媽媽環著肩膀抱住,額頭靠在媽媽的頸間,柔軟溫暖的手掌覆住他的耳朵,四周就一瞬間變得安靜。
很安靜,沒有嘈雜了,隻有爸爸媽媽的聲音,隻有心跳和呼吸。
爸爸在向他承諾,不管是白塔紅塔還是綠塔,就算是黑塔也一定能建起來。
媽媽在輕輕拍他的背,撫摸他的胸口,溫暖安靜的黑暗覆落,擋住所有刺眼的光。
很好哄的小殿下這就滿足了,慢慢閉上眼睛,軟軟的頭發搭在額頭上,看起來格外孩子氣,蒼白的臉龐露出乾淨柔軟的笑容。
小殿下睡進爸爸媽媽的懷抱,徹底放鬆身體,很愜意、很舒服地輕輕歎了口氣。
被年輕的皇帝自行強迫著,用了不知多少透支生命的藥劑,不停吃力跳動的心臟,在這一刻終於解脫。
刺耳的警報聲尖銳長鳴,早就格外緊張嚴肅的醫生們立刻圍過去:“陛下,請先退後……”
……
這場洶湧而至的重病,一度幾乎將小殿下從伊利亞奪走。
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小殿下都在昏迷,靠儀器維持生命體征,無法吞咽任何食水,無力醒過來。
這一個多月裡,軍部回來的、“功勳卓著”的那位中校,無數次瘋狂地想要衝破封鎖闖進來,卻始終被攔得結結實實。
最後一次他被侍衛驅逐,被勒令回軍部恪儘職守,不準再進皇宮——他被收回了特許,再進不去那座暖宮。
軍部的老負責人去接領,惹了不少麻煩的中校杵在花園裡,狼狽得像是失了魂。
“殿下還好。”老負責人告訴他,“在睡覺,殿下累了。”
“至於探望殿下,陛下認為這不是你的職權範圍——表達適當的關切就夠了,你應當恪守你的責任。”
老負責人也同意這一點,並且無法理解他的態度:“你為什麼這麼執著,非要進去探望?我記得你說,殿下和你並沒什麼特彆的關係。”
在被人議論,說“某些人”是走了年輕陛下的關係才能火速升職時,老負責人曾不止一次聽他這麼說。
這位中校的神情,像是吞了一磅生鏽的鐵釘,或者炭火,或者彆的什麼鋒利堅硬的東西,說不出半個字。
老負責人強製命令他從花園裡離開。
留意到一株銀色的滿天星被碰歪,老負責人就把它伸手扶正,出門時
,他們經過兩三米高燦爛開放的戎葵。
這是座很漂亮的花園。
幸好皇帝和皇後陛下及時回來……不然缺錢缺瘋了的小殿下,差一點就把它們打包賣給隔壁的蜜蜂星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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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的花開到最好的時候,恰好有最晴朗的天氣,最舒服的風。
被爸爸媽媽抱著出來透風、曬太陽的小殿下,因為被花藤扯住袖子,從沉睡裡醒過來,慢慢睜開眼睛。
“……阿忱?”皇帝蹲下來,聲音放得極輕,“睡醒了嗎?是爸爸媽媽。”
小殿下睜著眼睛,靠在媽媽懷裡,垂著的手指茫然摸過柔軟的春風。
皇帝把那枚荊棘戒指放進他手裡,察覺到戒指上的溫度,蒼白單薄的孩子忽然悸顫了下,用力把戒指攥緊。
“爸爸。”小殿下立刻認出戒指上的溫度,隨即察覺到身後熟悉的懷抱,“媽媽,爸爸。”
觸覺最先從這具身體裡複蘇,即使依然聽不見、看不見,那雙烏黑的眼睛裡也有大顆眼淚湧出。
鮮明的痛苦從胸口醒過來。
被他們護著的孩子,冷得劇烈發抖,手指攥得青白——這份痛苦太深重、太漫長,絕不隻是這幾個月的煎熬。
仿佛有一個坐在冰雪裡睡著,獨自持請柬赴約,如期死亡的靈魂,等待了很久。
等這個平行世界搭建完畢、開始運轉,等一切被改變,等爸爸媽媽回家。
等著回到爸爸媽媽的懷抱,在那個懷抱中慢慢蘇醒。
皇帝和皇後不停撫摸著他們的孩子,淚水滾燙,淌過冰冷瘦削的手指,那隻手就慢慢恢複一點知覺。
暖過蒼白的耳廓,那雙耳朵裡就慢慢聽見聲音。
……
伊利亞的小殿下醒了,開始養病、開始吃飯,開始每天被爸爸媽媽抱。
爸爸在建他惦記的白塔,每天跟那些老古董大臣暴跳如雷地吵架,把相當詳儘的計劃拍在那些隻會享樂和嚼舌頭的貴族臉上,叫這些人自己回去背十遍,再來提意見。
媽媽不準他再吃麵包,親手給他做最美味的燉菜,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給他,好好吃飯的乖孩子有巧克力、甜牛奶和小餅乾。
被父皇厚實的大鬥篷嚴嚴實實裹著,躺在床上養病的小殿下,聽見外麵的熱鬨,就忍不住悄悄抿嘴角。
“聽見什麼了?”皇後坐在床邊,抱著靠自己還坐不穩當的孩子,輕輕揉著頭發,“是高興的事?”
小殿下慢慢眨眼,點了點頭,撫摸媽媽的臉龐眼尾,摸出柔和的笑意。
這就讓小殿下更高興,從袖子裡變出一個巧克力,交給媽媽。
皇後收緊手臂,輕輕親吻自己的孩子,親吻蒼白的額頭、微垂的眼睫,和那雙覆著霜雪顏色的眼睛。
“想不想出去玩?”媽媽輕聲問,“還是睡覺?”
她的孩子暫時更想睡覺,攥住媽媽的袖子,被熟悉的雙手攏住耳朵,睫毛就疲倦地墜下來。
這幾個月裡,伊利亞的小殿下都怎麼也睡不夠,仿佛已經有一輩子都從未好好睡著過。
等好不容易終於睡飽,小殿下的眼睛也開始能模模糊糊看見東西。
這時候已是秋天,宮外有條栽滿銀杏的大道,滿路金黃燦爛。
被皇帝和皇後陛下牽著手,重新慢慢練習走路的小殿下,收集了很多漂亮的銀杏葉。
他們走了不遠的路,路過一片鬆樹林,小殿下撿到些鬆仁,被一隻鬆鼠送了顆堅果……但鬆仁全被被鬆鼠打劫走了。
也不知道是賺了便宜還是虧本。
但這就足夠有趣了,伊利亞最好哄的小殿下玩得儘興到不行,躺在落葉裡不肯起來,被爸爸媽媽聯手戳癢,笑得完全不剩一點力氣。
那些笑意從烏黑的眼睛裡漾出來,融化掉最後覆著的冰霜。
皇帝扯下鬥篷,裹住自己的孩子,穩穩當當背在背上:“看得清楚了嗎?”
小殿下攥著媽媽的手,攥著爸爸的鬥篷,蔚藍的天和金黃的銀杏葉都落進眼睛裡,柔和清光也從靜寂中亮起。
他把這些都講給爸爸媽媽,也不再拒絕講看到的其他碎片——講遠方田野裡的麥穗,講教堂飛起的白鴿。
爸爸媽媽專心聽他講,偶爾追問細節,每句都聽得認真。
小殿下有看不完的碎片,隻挑好看的講,也足夠一直講到沒力氣。
但這也不要緊,因為爸爸正背著他。
“好孩子。”皇帝輕輕掂了下,笑著說,“牽著媽媽,咱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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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空的失衡折疊很快就自行修複。
這片平行世界的更多畫麵,並沒被外來者看到——或許有些外來者連記憶也沒能留下。
對於這種事,努卡沒有多嘴提醒的打算。
他後來也去找了些辦法,偷看了一部分後續……發現身體完全恢複的小殿下,其實還是有養孩子的愛好。
他們被殿下撿回去養的時間更早,暖宮裡更熱鬨。
皇帝和皇後陛下其實也喜歡孩子,每天都被鬨得又頭疼又高興,很鼓勵這些小家夥多陪陪殿下哥哥。
要是能多拖著殿下哥哥出門玩、出門透氣散散心……不要總是在起居室幫陛下批文件,不要總是泡在科學院就更好了。
不是說後麵這兩件事不好,這當然很好,皇帝和皇後陛下一直都為這而自豪。
隻是多少難免有些辛苦,尤其對沒有精神力的身體來說,工作一旦超出負荷,就很容易生病。
爸爸媽媽心疼自己的孩子,驕傲自豪之餘,也很擔心他們的阿忱的身體再出問題……醫療室裡的那一幕,沒人再想看見了。
——好在這種擔心也並沒變成現實。
殿下後來生了幾場病,都很順利地康複,再沒像那次一樣嚴重過。
他們的殿下還是做了很多事,還是建起了那些白塔,處理了數不清從“碎片”中看到的亂象,協助皇帝和皇後陛下做了更改製度的完善準備。
終其一生,伊利亞的殿下沒有再做過皇帝,無須再戴上那頂皇冠。
他們的殿下身體不算很好,沒有活特彆久,但好好吃飯、鍛煉身體,過了最滿足,最快樂的一生。
在那之後,伊利亞人依然豎起雕像,依然感激和銘記他們的殿下,數不清的小孩子跑去墓碑前獻花。
因為有了白塔——殿下臨終前,還在不停安慰皇帝和皇後陛下,反複保證這不是永彆。自己一閉眼就火速去白塔學院,立刻從那兒作為鬼魂活回來,一分鐘也不耽擱。
沒有受過那麼多損傷、沒有耗儘心血的意識,很容易就能變成鬼魂,自由自在地到處飄。
因為不是永彆,所以死亡也變得不再那麼可怕。
……
那場葬禮很溫柔,很安靜,在秋天的末尾。
數不清的銀杏葉金黃地落下來,給整片草坪都鋪上燦爛的金光。
悠揚的風笛飄過山巒,用雲杉和火焰灰製成的墓碑不豪華、很簡潔,點綴著很靈動活潑的花紋。
這塊墓碑是他們的殿下自己做的,大概做了有那麼兩三年。
“不用哀傷。”
墓碑上寫:“我過了很好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