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鶴春從未和他分道,時鶴春讓他不墜塵埃,不墜萬丈深淵。
秦照塵看見首輔遺憾的歎息。執法的衙役撲上來,擰下他手裡的刀,將他用力向地上按,剝去他身上的朝服。
大理寺卿並不反抗,認罪,伏法,認這項上一刀。
秦照塵被抓住手臂肩膀,關節仿佛被擰碎,雙膝即將跪進塵埃。
……下一刻,卻忽然有人撲出來,同這些衙役相持。
個個黑衣遒勁,個個玄鐵覆麵,仿佛無聲無息從黑暗中出現,身手利落悍然,將衙役從他身上撕開。
有人用力攙住他的手臂,不準他跪倒地上,秦照塵倏地抬頭,迎上黑衣人哀涼的眼神。
沒有絲毫絕處逢生的喜悅——鶴歸堂的人不該來救他!
這些人現在該帶著時鶴春逃出生天,該換一具無名屍首放在獄裡……鶴歸堂的人手絕沒有充足到來救他!
秦照塵無法思考出更多的結論,他像是被釘死在原地,隻覺頭痛欲裂。
耳畔的尖銳的嘯音裡,多
出首輔的怒喝。
秦照塵!首輔暴怒,你身為大理寺卿,執法徇私、亂法破法,已經罪不容恕!今日神佛也救不得你——
⊙本作者Alohomora提醒您最全的《我真沒想火葬場啊[快穿]》儘在[],域名[(
湮滅天地的恍惚中,秦照塵似乎聽見……時鶴春冷笑了一聲。
很輕很冷的笑,時大人看不起誰、看不起什麼事時就會這麼笑……他在大理寺斷案,被本不該死的人折磨得夜不能寐,時大人來轉一圈,就把那份卷宗隨手抽走。
——神佛救不了的人,時鶴春能救。
可眼下這片天地分明沒有時鶴春。
秦照塵無法思考,無法理解鶴歸堂的人眼中死灰般的絕望……緊接著,這個小縣衙中的縣令踉蹌著跑出來。
“大人,大人息怒。”縣令這輩子沒見過這麼多上官,不知該拜哪一個,哆哆嗦嗦勸首輔,“大理寺卿……沒徇私,沒枉法啊,您這是說什麼呢?”
首輔錯愕僵住,怒意凝在蒼老鋒利的眼睛裡,再看向秦照塵的視線一顫,忽然隱隱滲出恐懼。
……沒徇私,沒枉法?
什麼意思,時鶴春沒跑……時鶴春已經死了?
秦照塵沒罪——這怎麼行?他們明明已經答應那些人,要在這裡殺了秦照塵了。
首輔幼子犯法,還拿捏在人家手裡,於公於私,都不能叫秦照塵活著回京。演這一出正氣凜然的堂皇戲,無非是算準了秦照塵不殺時鶴春。
可那個不長眼的縣令還在哆哆嗦嗦地說:“下官……下官也是才知道。幾位上差去提審犯人,說是要審什麼、什麼機密,下官閒來無事,也就陪著去了……”
半夜提審機密,半夜一個縣令閒來無事,這話簡直荒謬。
但知道內詳的人,都清楚那些人是去問什麼——那些人是去逼問,時鶴春親口承認了的銀子,究竟藏在什麼地方。
縣令不敢讓外人聽見,壓低聲音,結結巴巴地解釋:那些上差先是隔著牢門問話,然後威脅、最後恩威並施。
發現裡麵那死囚依舊不為所動,上差們也惱了,逼著縣令打開牢門,闖進去就要動大刑伺候。
這時候才發現……人已經死了。
早就死了,一點都沒差,喝了斷腸毒酒,受了淩遲之刑。
囚衣片片紅痕,血流乾了,隱在陰影裡才沒看見。
那一柄小刀就埋在被血染透的稻草裡。
這分明就是按罪判處的……至於沒當街淩遲,律法裡其實也有規矩。
本朝律法裡說:逢大災大疫、民間混亂,為免人心浮動,獄中暗刑也可……
首輔根本就無心管什麼當不當街,背後泛著冷,盯住一動不動的秦照塵。
時鶴春居然就這麼死了。
時鶴春這一死,誰還殺得了秦照塵?
更彆說死得這麼乾淨明白……哪怕想要栽贓給那些鬣狗,都無從下手!
“……秦王殿下。”
首輔勉強緩過神,緩下態度走向秦照塵,儘力換了個和藹神色:“老夫
不知……”
首輔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眼前的秦王推開。
秦照塵像是聽不見他的話,又像是根本不知身邊有什麼人、什麼東西,隻是往那一處監牢裡走進去。
這下沒人敢動他了。
剛才對他凶神惡煞的衙役,這會兒都懾得趴在地上,一動不敢動、頭也不敢抬。
那些高喊著“大理寺卿私縱死囚”、故意惑亂人心的惡徒,也乾張著嘴說不出話,一時不知該再喊些什麼。
秦照塵身上本就功勳昭彰。
大理寺卿在朝中執法如山、剛正不阿的雷霆震懾,秦王殿下這一趟放糧攢下的威望人心……再加上大義滅親、親手屠戮奸佞首惡。
就像首輔此前說的,這是時鶴春親手送他的,拿命鋪的一條錦繡青雲路。
今日沒人能殺秦照塵,以後就再沒人能殺了。
縣令從愣神裡醒悟,慌張拱手問秦王殿下安,府衙上下都戰戰兢兢拜倒。
秦照塵穿過那個不大的院落,他一路走過去,一路不停有人跪下,或許是心虛,或許是畏懼。
殺伐狠厲果決的大理寺卿,來日逢雲化龍,倘若追究起今夜,數不清的人要遭殃。
秦照塵看不見這些,他走下那些台階,像是踩著時鶴春的血。
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
怎麼活著的變成了他,怎麼……那些人說,時鶴春是喝了毒酒、受了極刑。
時鶴春最怕疼,誰敢對時鶴春動這種手?
怎麼會有毒酒,哪來的毒酒,他給時鶴春……
秦照塵被橫在麵前的手臂攔住。
兩相掙紮碰撞,那個被他揣進懷裡的銀酒壺硌住肋骨,從心肺裡炸開刺痛。
……時鶴春不喝他的酒。
不喝他的酒。
落在秦王府的小仙鶴,很好養,從來什麼都肯喝,甜酒釀喝,濁酒也喝。
大理寺卿窮瘋了,攢著俸祿買回去的三勒漿,裝進小酒壺裡隻有半壺,時大人就美滋滋兌水晃著喝。
時鶴春忽然不喝他的酒,他怎麼不知道警惕,不知道留個神……
“彆去看了。”鶴歸堂的人追上他,攔住他,“秦大人,大人不叫你去看。”
那人對他說:“沒人……大人走了,我們把大人劫走了,躲起來了。”
那人說:“牢裡是沒名字的屍首,我們在亂葬崗裡找的。”
那人說:“這些人都被唬住了。大人躲在山裡,要養個三五年的病,讓我們跟您說,他先不出來了……”
極為蒼白的遮掩借口,終歸消失在無光無影的漆黑眼底,鶴歸堂的人看著秦照塵,無法判斷大理寺卿是否還活著。
秦照塵還活著,活著站在打開的監牢門口。
裡麵的屍首已叫草席斂了,旁邊放著一口薄棺,隻等放進去釘死,就倉促下葬了事。
鶴歸堂的人本該奉命攔他,可到了這一步,怎麼攔得住,秦照塵像是隨時也會死
,死得隻剩個空空如也的軀殼。
“我不會。”秦照塵說,他跪下來,“我會活著,不會死,我還有事沒做完,死難瞑目。”
大理寺卿今晚,原本也是抱著死不瞑目的心思,來放時鶴春。
這一路觸目驚心,餓殍千裡饑民遍地,易子而食。史書上的寥寥幾筆,親眼看清,原來是地獄修羅景象。
秦照塵今晚來放時鶴春,是要把命和這顆心一起殉了……可時鶴春比他快,他的抉擇掙紮、斟酌衡量,在時鶴春那裡無需考慮。
秦照塵打開草席,脫下被那些人小心奉回來的官袍,仔細裹住那具屍首。
他攥著袖口,擦拭被血汙染過的眉眼。
大理寺卿擦得仔細,沾了一點酒去擦,邊擦邊低聲哄:“閉眼睛,睡覺。”
他的小仙鶴仰在他懷裡,裹著他的官袍,很安靜地看著他。
秦照塵想不通,像時鶴春這麼怕疼的人,是怎麼對著自己下刀的。
秦照塵攏著時鶴春的手,那隻手的手指還微彎,已經變得冷僵了,是個持刀的姿勢。
怎麼該是持刀呢。
這雙手裡該握的是銀子,懷裡抱的也該是。
秦照塵搜遍了全身。
可笑大理寺卿身上甚至沒有一粒碎銀子,那銀酒壺他舍不得,隻能抬頭借:“有銀兩嗎?”
此刻獄中沒有旁人,大理寺卿不發話,沒人敢進來。
鶴歸堂的人沉默佇立,欲言又止,隻是出去繞了一圈,勉強攢了幾兩碎銀回來,全交給他。
秦照塵把銀子放在時鶴春手裡,那雙手握不住,稍稍一晃,白花花的銀子就又都散落回地上。
“不要麼?”秦照塵哄他,“那就抱。”
秦照塵把人抱進懷裡,可時鶴春身上全是傷,片片殷紅刺目,沒個能拍撫的地方。
秦照塵喂他酒,時鶴春也咽不下,這具身體的喉間早已冷了,清淩淩的水酒混著淡淡血色溢出來。
秦照塵看著自己手上的血。
……
“大人說,他自己買的好酒。”
鶴歸堂的人低聲說:“比秦大人給買的好,喝了立刻就不疼。”
“大人說,他膩了紅塵,回天上去玩玩,和大理寺的什麼罪狀不相乾。”
鶴歸堂的人如實轉述:“這幅軀殼沉重礙事,所以亂切了幾下,小師父千萬彆往心裡去。”
“晚上吵了架,也彆介懷,一輩子吵吵鬨鬨,大人心裡明白。”鶴歸堂的人複述,“隻是……得先走了。”
秦照塵抱著他不會動的小仙鶴,在懷裡暖著,看著那具寒酸的薄棺。
鶴歸堂的人起身,去將棺木抬了,小心接過秦照塵懷裡的屍身,將官袍還給秦照塵。
“不行,他要漂亮衣服。”秦照塵攔住,“要銀子,不能不給他。”
鶴歸堂的人專心收斂:“極刑者,一席草、一口棺,隻可薄葬,不可立碑。”
秦照塵睜著眼睛,他想破口大罵,想說去他的薄葬,去他的不可立碑……去他的律法,時鶴春死了。
他的時鶴春死了。
可這些話半個字都說不出,因為鶴歸堂的人把官服疊好,把撿回的獬豸冠端正放在上麵。
因為這份前程浸滿時鶴春的血,容不得糟蹋。
“大人先走,留您苦熬。這青雲路不好走,萬般艱辛坎坷,大人心裡清楚。”
鶴歸堂的人說,“今後我們跟著您,受您驅使……為這世道。”
鶴歸堂的人跪下來,將官服奉給大理寺卿:“為這世道裡不再有個時鶴春。”
“大人請您懸明鏡,請您照塵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