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南淮自己要是落到這個境地,肯定不願意見罪魁禍首,這得多大度、多心胸寬廣。
商南淮占了便宜,就不該在沈灼野麵前蹦躂。
商南淮給他按了呼叫鈴,就沒再多留,離開了醫院。
……
接下去的每一天,也沒什麼不同。
沈灼野嘗試過退圈,嘗試了幾次,都不成功,他那份合同還有兩年才到期,給藝人的自主權限少得可憐。
沈灼野的生活越來越封閉,除了拍戲、跑通告、被推出去頂缸,幾乎不做什麼彆的事。
說來也稀奇,他張揚肆意到處囂張的時候,恨他的人和愛他的人各占一半。現在不愛說話也不愛動了,看上他的人不僅沒少,反而比以前還多。
沈灼野身上那股化不去的鬱氣,泡進骨頭,摻雜著不受管束的冷硬野性,反而讓他身上獨一份的氣質更明顯。
不像野狗,倒像是頭傷痕累累的漂亮小豹子,不顯得狼狽,反而叫傷襯得更勾人。
沈灼野一口氣又爆了兩部片子、拿了三個獎,風頭徹底蓋過商南淮,把這個對家壓製得死死的。
快頒獎的時候,商南淮給他發消息:邵千山可要找人對付你了。
從一開始,邵千山捧沈灼野,也隻不過是替商南淮鋪路,沒想把他捧到這個地步。
——這話說得也不對,商南淮逐漸想明白這件事,沈灼野不是邵千山捧出來的。
沈灼野是自己不要命地爬上來的,就為了跟上邵千山這個金牌經紀人……而事實上,任何一個人站在邵千山那個位置,對他稍微好點,都是一樣的效果。
沈灼野身上就是有這股子把自己逼死的狠勁。他用這種狠勁找家,找願意收留他的地方,邵千山是第一個,沈灼野就一頭紮進去。
……如果當初撿了沈灼野的是個老師,說不定沈灼野現在考大學讀研究生,博士都快畢業了。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這麼想,商南淮甚至有點微妙的看不順眼邵千山。
所以這次商南淮也沒理邵千
山,給沈灼野發消息,提前打了聲招呼。
商南淮:我和你是對家,這事對我沒壞處,彆指望我幫你啊
沈灼野的消息隔幾分鐘才回:嗯。
每次和這個對家發消息,商南淮就總忍不住覺得,沈灼野其實一點都不刺頭。
哪怕是遇上再討厭的人——比如商南淮,沈灼野也會一板一眼回消息,永遠做不到拉黑不看不回。
惜字如金地回過來一個字,甚至還給配了個句號。
商南淮有點奇怪,這人在頒獎典禮,怎麼這麼閒:紅毯怎麼樣?
szy:不知道。
szy:我沒去,我在醫院。
商南淮:去醫院乾什麼?
這條沈灼野沒回,隔了一會兒,發信息問:邵千山的弟弟,是陳流?
商南淮:他弟弟怎麼姓陳?
剛誇完這人回消息規矩,沈灼野那邊又沒動靜了。
不是糊弄沈灼野,商南淮的確不清楚這回事。
當初那部電影,就隻商南淮一個外地人,演一個轉來鋼廠子弟學校的轉學生。
那部電影講得是最蕭條的時代,風比鐵更冷,有人管的孩子、沒人管的孩子,在稀疏發白的荒草地上跑,比野草更野,在滴水成冰的地方胡亂生長。
的確有個角色的原型叫陳流,在電影裡叫陳留,是個被小混混成天圍追堵截,渾渾噩噩畏縮度日。
後來被沈灼野演的不良少年帶人逼著,跳鋼廠的高架——這是廢鋼廠的保留項目,那些高架半拆半鏽,間距有近有遠,顫巍巍立在半空。
能把一切埋了的大雪裡,煩躁迷茫的少年人跳它,好像能跳過去就代表某種撕碎生活的勇氣。
商南淮記得,電影裡陳留被嚇得昏過去,醒來以後就坐下病,動不動腿軟,走路都有點費勁了。
……
商南淮不清楚這事跟沈灼野有什麼關係——總不能本色出演到這個地步,沈灼野真逼著人跳過那東西吧。
話是這麼說,邵千山那邊動手動得的確毫不留情。
一夜之間,鋪天蓋地的“沈灼野霸淩”、“校園暴力之禍幾時休”、“受害者親口陳述昔日往事”……沸沸揚揚的熱點,就輕易蓋過了沈灼野拿的那幾個獎。
沈灼野二十出頭就跟著邵千山,有時候少年心性發作,隨口胡說的話,也被當了呈堂證供,連錄音都放在網上。
當初的讚譽都成了辱罵,誇沈灼野少年時演技有靈氣,也變成了“本色出演”、“凶相畢露”。
這麼過了一個星期,沈灼野那邊也沒有任何澄清、任何說明。
……一個星期後,商南淮接了通電話。
到了醫院的商南淮,人都還有些錯愕:“怎麼叫我來?”
醫生也沒辦法,沈灼野的手機裡,聯係人少得可憐,除了邵千山,也就剩下沒完沒了發消息騷擾他的商南淮了。
“確實是要做手術。”醫生解釋,“患者簽了免責聲明,
但手術風險大,還是把能說的話說一說……”
商南淮想不通,沈灼野怎麼會有先天性心臟病。
這人拚命這個架勢,商南淮還以為他刀槍不入、百邪不侵,身體好得不成。
進了病房,沈灼野靠在床上,插著呼吸管沒法說話,在管線的包圍裡昏睡。
商南淮等到他醒。
沈灼野吃力醒過來,漆黑的眼睛看了一陣商南淮,掙紮著要紙要筆,歪歪扭扭寫字。
沈灼野在紙上一個字一個字寫:我、沒、有。
商南淮皺了皺眉。
沈灼野的力氣極微,寫了幾個字手就發抖,後麵更亂,幾乎難以辨認。
沈灼野寫,他沒有霸淩陳流。
沈灼野承認他揍過陳流,往死裡揍過,威脅過陳流再看見他一次就打一次。
……因為陳流就是當初汙蔑他偷錢的人。
被逼著跳鋼架的是他和陳流,那些人讓他們偷學校的書款,不然就上去跳。
沈灼野不偷,選了跳鋼架,一次比一次遠,遠到這些人實在怕出人命,才放了他。
陳流偷了這筆錢,又栽贓到他身上——沈灼野是沒人要的野小子,窮得叮當響,沒人教養沒人護著,當然最有可能偷錢。
輟學的時候沈灼野十三歲,聲嘶力竭解釋了一天,沒人聽他的話,最照顧他的老師也痛心,叫他不要再犟嘴,猜測他是被逼著偷的錢,願意借他錢先還上。
……從那時候起,沈灼野就患上嚴重的應激障礙,隻是他自己不清楚、不知道,他隻知道自己沒法解釋。
沈灼野看著商南淮,他的胸口吃力起伏,眼睛裡第一次透出乞求。
這是種鮮血淋漓、走投無路的乞求,沈灼野第一次這麼看人……商南淮沒法直視那雙眼睛。
商南淮這輩子沒做過不利己的事,幫沈灼野,不僅不利己,還會惹上很多麻煩。
輿論不是誰說得對、誰更占理,誰就能占上風的。
輿論比的是誰說話聲音更大。
這種風口浪尖,貿然替沈灼野說話,說不定會攪進什麼樣的渾水裡。
所以商南淮沒看懂那張紙。
他對沈灼野說:“安心做手術,等身體恢複好了,咱們兩個搭部戲,我給你作配,讓你當主角。”
這話他和沈灼野說過一次,但上次是胡扯逗這人玩。
這次是認真的,對商南淮來說,這就已經算是站沈灼野了。
商南淮聽醫生說了先心病的分類,沈灼野這種情況其實不嚴重,是不需要手術乾預的類型,如果成年後不過分勞累、過分壓榨身體,是不會複發的。
這事的確跟商南淮脫不了乾係,但兩個人是對家,這麼作對天經地義,沈灼野壓製不過他,隻能把倒黴吞下去。
商南淮不去看那雙眼睛,隻是說:“先做手術,彆的以後再說。”
病床上的人說不出話,喘息聲漸漸平靜。
隔了一會兒,沈灼野慢慢地寫:謝謝。
“對吧。”商南淮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沈灼野慢慢彎了下眼睛。
那雙眼睛很黑,很安靜,不知道看見了什麼,也好像什麼都沒看見。
他給商南淮寫:謝謝。
沈灼野寫:謝謝你,看我寫完。
商南淮怔了下,他還以為沈灼野是想讓自己幫忙——不知道為什麼,這一閃念反而叫商南淮開始後悔。
沈灼野眼睛裡的光,不是求商南淮幫忙出去解釋,是想讓商南淮看著自己寫完。
這就是沈灼野想拜托他的所有事了。
到這時,商南淮才忽然意識到,想幫沈灼野解釋的是他自己。
是他下意識就覺得,該把這些說出去,但這種念頭又和一直以來的慣性不符,所以才自我辯駁。
“你等等。”商南淮說,“先彆睡,我有話說,沈灼野——”
他晚說了一步,因為這人最後一點力氣也耗儘,筆從手上墜下來。
那一張紙被寫成大號墨疙瘩,除了看著他一筆一劃落筆的人,已經沒人能分辨出上麵是什麼了。
沈灼野的眼皮墜下來。
那雙很安靜的黑眼睛慢慢合上,空得很,什麼也看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