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它虛弱地又朝蘇明安汪了一聲。
好像在和他道彆。
當它倒下去時,四周靜謐肅穆。
雲霧散去,它的眼中仿佛彙聚了所有的河流。
——黎明之下,薩摩耶在雨水中死去,而它庇佑的生靈在陽光下永生。
“嗚嗚嗚——”
笛聲停了。
蘇明安仍保持著環抱的姿勢,仿佛懷抱著一整座城邦的陽光。
粒粒白光從他的臉頰、手臂、胸口輕柔地散落而開,仿佛一隻隻純白色的蝴蝶。那繡著鬆竹的漢服、那飄揚的白色發絲、那一對緊緊凝視他的淡色瞳孔……都已經消散。
他的喉嚨哽咽了一下,再也看不見幻象中的薩摩耶,也看不到現實裡的白發青年。
他的雙手下意識向前收緊,卻觸碰不到任何體溫。
“霖光……?”他輕聲呼喊,好像怕碰碎了什麼。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懷中,看不到任何東西。
霖光不見了。隻有紛飛的,像是小蝴蝶一般的白光,擦過他的發絲與衣袍。
“咣當——!”
一支竹笛滾在他的腳邊,上麵刻著一行歪歪扭扭的龍國文字“補給路維斯的禮物”。
“霖光?”
蘇明安又喚了一聲,唇角被苦澀浸濕:
“霖光……?”
無人回應。
眼前除了紛飛的磚石,什麼也沒有。
他新交的朋友消散了。
他的視野開始模糊,眼裡湧出無法控製的淚光,眼前隻剩下刺眼的白色,像霧靄深處一縷光。
尖銳的痛苦和錯失感從五臟六腑彌漫開來,他捂著臉,悲傷灌滿了顱腔,像有一隻手捏緊了他的心臟,眼前滿是共鳴的幻覺與重影。
“霖……”
他說出一個字,重重喘了一口氣。喉嚨一片黏膩,一口血吐了出來,腦袋像被刀劈開一樣疼。
唯有麵前一柄掉在地上的,雕刻著百合與蝴蝶的銀白色手槍。好像有著一雙淡色的眼睛,在注視著他。
……
【路維斯,和我去散步吧。】
……
【路維斯,我想和你做朋友。我學了一首新曲子,想吹給你聽。】
……
【路維斯,因為知道你要來,所以我讓花園中的每一朵花,停留在了最美好的時刻。春天來了,你看!春天來了,這是我為你準備的春天!】
……
【路維斯,等到戰爭結束,我一定要和你成為朋友。】
……
【路維斯,今天的百合花開得真好呀,我想送給你。】
……
【路維斯……】
……
【路維斯……】
……
【路維斯。】
【愛是,什麼?】
……
……
愛是為了一個人,一種東西,甚至一個世界,而去死的勇氣。
儘管那個人連名字也沒有,外貌也沒有,愛也沒有。他渴望的友情、路維斯的關照、人類的情感與笑容也不屬於他。整個世界包括神明都在以惡待他。
但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愛。
無聲而悲壯,浪漫而絕望。
……
愛是什麼?
……
——不必問了。
……
……
那一天,二維世界下了整整一夜的雨,在鐘聲敲響的那一刻停止。
那一天,一隻漂亮的、精靈一般的緋色蝴蝶劃過夜空,宛如撕破黑夜的縫隙,載著帶來春天的花仙子。
人們從共鳴中清醒,抬起頭,彼此擁抱,邁步前去。
隻有一人留在原地。
這世上再沒有一個會叫他“路維斯”的白發青年,再沒有他沒學完的龍國字,他的一千多張畫,他未完成的草稿,他沒能吹出的笛曲,還有他沒有改良完成的茶。
他40年的等待結束了,寫下了12398片銀杏葉日記,學習了6537個龍國漢字,泡了3628杯茶,讀了2298首詩,畫了1267張有關路維斯的畫,編了287個絡子……
這就是他留下的一切。
夏蟲不可語冰。
活下去吧。
帶著他的記憶,在破曉將至之時,活下去。
這樣一來,他就從未死去。作為朋友,他衷心祝願他,永遠幸福。
愛是什麼?
不必問了。
……
……
白發青年消散後,周圍的建築物失去了阻擋,磚石與碎瓦紛紛朝著蘇明安擠壓而下。
站在不遠處的諾爾,看到了站在層層樓房之間一動不動的蘇明安。
“——蘇明安!躲開!!”諾爾大喊。
周圍仿佛突然被按下了慢放鍵,在諾爾的視線中,蘇明安慢慢,慢慢向前倒了下去。伴隨著身後升起的黎明。
蘇明安的視線在遠方的晨曦間定格了一瞬,仿佛要將這個早晨永遠地凝在視網膜中,又很快迷離了視線,輕飄飄地,眼神在諾爾身上刮了一下。
那眼神漸漸變為了虛無,像是驟然褪去了色彩。
諾爾的呼吸停滯了一瞬間,他差點以為自己會溺死在那一眼中。
……為什麼他有一種感覺。
……他好像隨時會失去蘇明安。
“噗通”一聲,蘇明安倒在了雨水之中,雨水漫過他的耳朵,臉色慘白,就像一具蒙著灰白色的屍體。如果他有一天死了,應該也是這樣的畫麵。
玫血的入侵,他維的長期低語,精神穩定藥劑的濫用,反複自殘的情感共鳴,緊繃的精神壓力,失去的痛苦。一重重負麵影響疊加到讓人窒息。
他在昏沉中不斷下墜,像墜入深海。
……
昏迷時,蘇明安做了一個夢。
夢中,一個白發青年撐著傘,在雨中等他。
雨水順著油紙傘滴滴答答地滑落,蘇明安上前去,與白發青年並立,望著遠方的銀杏樹。
如絲的春雨落在葉片上,卷起了漫天金黃,像是一隻隻隨風飛舞的金色蝴蝶。或許是因為做夢,蘇明安的思緒有些模糊,他不知道白發青年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何會夢見這位青年。
“你叫什麼名字?”蘇明安問。
“……”白發青年回答他。
“你叫什麼名字?”蘇明安沒聽清,又問了一次。
“……”白發青年回答他,依然是重複的答案。
“我都問你兩遍了,每次你剛說你的名字,我就忘了。”蘇明安有些懊惱。
他突然感到鼻子很酸。好像白發青年沒有名字,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白發青年微怔,卻揚起嘴唇,微微笑了。
他有著一雙淡色的瞳孔,白發像流瀉的水銀,氣質溫和純白,像一隻沒有染上淤泥的微笑天使薩摩耶:
“沒關係,我沒有名字,也沒關係。”
“隻要你是我的朋友就好。”
他靠近,用額頭碰了碰蘇明安的額頭,好像在寬慰。
雖然蘇明安不知道青年的名字,但他想,青年一定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他和白發青年並肩站在雨中,凝望著這一場漫無邊際的大雨。雨水劈頭蓋臉從天際滑落,灑入他們身邊的青草,吹散了一地的銀杏葉地毯。
遍地雨水彙聚又散開,像是一朵朵盛放的白花。
他們等了很久很久,等到蘇明安都忘記了自己為什麼站在此地。
直到白發青年拿出一柄竹笛,幽幽地吹奏起來,這是一曲蘇明安從沒聽過的曲調,聲音清脆好聽。
……
於是蘇明安問白發青年:
“你在等什麼?”
白發青年聞言,抬起了頭,月光灑在他飄揚的白發上,就像融了山巔終年不化的白雪。
深綠的山巒之間,一隻落單的大雁正從天空中振翅飛過。向著溫暖的南方飛去。
當第一縷陽光灑上白發青年的肩頭,他的身形逐漸消散,像是被吹散的泡沫。
白發青年輕輕笑了,他最後用額頭碰了碰蘇明安的額頭,那笑容一絲雜質也無,仿佛一種單純的快樂——
隻望見漫天的黎明曙光,好似白晝的流星。
“我啊。”他在消散前說:
“我在等一場春天……”
……
……
【遇到你真是太好了,路維斯。】
……
【和我做朋友吧,路維斯。】
……
【和我做朋友吧,路維斯。】
……
【朋友。】
……
【朋友。】
……
【愛。】
【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