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昨天隻是在教堂隨意看了一眼,蘇明安卻記住了所有學生的名字。
……
【“隻有學習和考試才能改變前程……我如果能成為領導,一定會頒布讓普通人幸福的法規。”】
……
這是桃夢昨天誓師時說的話,蘇明安仍然記得她說這話時的表情。她是個嗓門大的女孩子,整個教堂都回蕩著她清脆的聲音。她學習很努力,即使在被包紮的時候,也一直在埋頭看書。
明明她就要高考了,卻在今天一躍而下。
江小珊看著屍體的臉,臉色蒼白地踉蹌幾步。
她張了張嘴,不敢相信地輕輕喚了一聲:
“桃夢……?”
你為什麼要自殺?
明天就能高考了不是嗎?明天你就能改變命運了不是嗎?
你曾多少次在夜裡對我說,你想要努力學習,考出好成績,才能改變你父母那種人的命運……但是,你為什麼在曙光初現時,在高考前夕,選擇了一躍而下?
明明就差一點點了不是嗎?
“這個女孩是什麼原因自殺?”士兵們低頭記錄著。
“根據數據檔案,好像是昨天突然查出來審核不通過,她的爺爺曾經違背了神靈安排的死亡結局,所以她的履曆上有汙點,一輩子不能參加考試。”另一個士兵說。
“至於嗎?不就不能考試嗎,這種孩子就是心靈太脆弱,稍微有點問題就自殺,真沒責任心。”士兵說。
他們把她塞進布袋子裡,像處理一坨豬肉。
沒人在意她的心裡經過了怎樣的掙紮,沒人細想如果她連考試的機會都沒有,她將來能怎麼活著。
蘇明安盯著染血的布袋子,他突然明白了——
為什麼桃夢的死亡結局,會是二十二歲被餓死。
——因為她從生下來開始,就根本沒有參加考試改變命運的機會。
神靈是不會錯的。
祂殘忍到給你一點點曙光,讓你以為勝利就在明天。卻突然告知你,你的死亡結局早已預示了你的一生。無論怎樣掙紮,你都不可能打破你的“命運”。
無論你怎樣努力用功,多少次淩晨五點起來背書,多少次努力地謄抄筆記,你掙紮的機會——從一開始就被剝奪了。
最終桃夢選擇了染血的反抗。
她這輩子最後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違背神靈的安排。在十八歲的今天,一躍而下,違背二十二歲被餓死的淒慘命運。
如果提前死亡,則死亡結局失效。如果提前放棄掙紮,那麼神靈不再能旁觀她的苦痛。
……這已經是她短暫的一生中最後的嘶吼。
她甚至沒有告知任何人,也沒有大哭大鬨,僅僅是早上悄悄一人離開了教堂,沒有和任何人訴苦。如果不是學生們成群結隊地出來找她,她的死亡不會被任何同伴撞見,她會離去得悄無聲息。
“這裡還有一個目擊者!”有個士兵注意到了旁邊的蘇明安:“小心傳播了負麵情緒,快讓他笑出來。”
幾個士兵都看到了蘇明安。一個大兵朝蘇明安走來,拍了拍他的肩:“小夥子,彆愁眉苦臉的,快點笑出來。”
蘇明安看著地上染血的鋼筋、碎裂的臟器。他微微抬頭,抱著已經變成紅色的布娃娃。
血跡順著他的手背滴落,手背一陣滾燙。
大兵伸出手,拉扯著兩邊嘴角,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像小醜滑稽的麵具:
“來,和我學,笑,笑啊。孩子,笑啊。”
【這世界已經瘋了。】蘇明安想。
“笑出聲來啊!小夥子!不許這副表情,你會給前線帶來麻煩的,知道嗎?不許難過,不許傳播負麵情緒,快笑!”士兵們臉上的笑容已經開始扭曲:“我跟你說,前些天就有一件特彆好笑的事,我們在處理屍體的時候,那具屍體竟然沒穿內褲,哈哈哈哈……”
他們大笑著,明明是為了轉移注意力而發出的笑聲,卻仿佛成為了他們真實的本心。
【麵對慘劇也要愉悅地笑。】
地上的血跡極為刺目。
【麵對死亡也要瘋狂地笑。】
布袋子裡,深紅色的血跡似乎隱隱滲透了出來,幾根黑色的發絲漏在紮口外,像是搖曳的水草。
透過紮口,隱約能看到桃夢的臉,她的雙眼仍然是睜著的,睜得很大,眼中滿是血絲,眼神竟還有幾分疑惑,好像在疑惑,她的眼中所見的一切,為什麼會是這個樣子。
【麵對神靈也要謙卑地笑。】
遠方的流民們,緩緩抬起了頭,他們的眼中什麼都沒有。
……
【種族的存活……把人活生生異化成了瘋子。】
……
“哈哈,哈哈哈,笑啊,小夥子,你——”
“笑就可以了嗎?”蘇明安說。
“嗯?”士兵愣了愣,大笑道:“當然啊。我們難道不是隻能笑了嗎?”
——當然啊。
——我們難道不是隻能笑了嗎?
“因為人死了,所以要笑嗎?”蘇明安說。
“是啊,正因為看到了死人,我們才要拚命地笑啊。”士兵說。
於是,在他們疑惑、不解、期待的視線中。
——抱著布娃娃的黑發青年輕輕地,棒讀般地笑了兩聲。
他的聲音不像是笑,更像是低沉的嘶吼。
……
教堂的彩窗前,一身純白的主教吟詠著禱告詞。
兩側的學生們低著頭,沒有人說話。
她們的視線中央是一個黑色的小盒子,盒子裡裝著一個愛心形狀的項鏈。沒有棺材,沒有鮮花,也沒有屍體。
桃夢是自殺死的,違反了神靈安排的命運。所以即使她死了,檔案也會被列入罪籍,她的屍體隻會被碾碎處理,不會還給教堂。離明月甚至不能公開給她立碑,因為她是罪人。
“罪人”。
一個被剝奪了一切改變命運機會的,失去考試機會的女孩。因為她那可以預見的悲慘一生而選擇放棄生命,就成為了“罪人”。
蘇明安站在學生之間,看著她們的臉。
“還要信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