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搖搖頭:“沒有酒就算了。”
他環顧四周,亭台樓閣,小橋流水,他抬頭望著千瓣萬瓣的紅粉枝頭,心中很靜。
當一個人安靜地等待死亡,感受到的便僅是寧靜的休憩感。仿佛一個長久奔襲在路途中的旅人,找到了可供睡眠的歇腳處。
蘇明安眯著眼,突然感到很累很累。
蕭景三凝視著蘇明安,忽然道:“酒有鎮痛的效果。”
蘇明安抬頭。
蕭景三說:“我知道你為什麼想要酒。但最後不會很痛。”
蘇明安笑了笑:“果然還是要殺我嗎?”
蕭景三搖了搖頭。
看著這種姿態的蘇明安,蕭景三突然失去了貓戲老鼠的興致。與此同時的,一股淺淡的哀愁湧上他的心頭。他不想看這樣的蘇明安,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桃花樹下,撚著肩頭的桃花花瓣,仿佛一直在滿懷期望地規劃著什麼,明明隻是一個年輕人,卻仿佛胸懷偌大的江湖。這種姿態太像了,氣質也太像了。
他不想看。
也不想回憶。
他害怕蘇明安會突然抬起頭,張口問他:“蕭景三,我要長大到多少歲,才可以出宮?宮女姐姐曾經說過的太平盛世,我能親眼見到那一天嗎?”
他害怕看到蘇明安撫起袖口,露出手臂上深深淺淺的刀痕。也害怕蘇明安會突然變臉質問他,為什麼要奪去他的身份,為什麼為了喚醒異種王,就要將孩童時的一切言語踐踏成灰,讓他受到如此折辱。
還好,
蘇明安不會這樣。
蕭景三轉身取了杯桃花釀,倒給蘇明安喝。
蘇明安接了酒杯,聞到一股桃花酒香。他僅僅隻是捏著酒杯,沒有飲下。
觸須構建出了第二個凳子,蕭景三坐在了蘇明安的身側,腰間木牌叮當地響。
“我一直在試圖喚醒異種王。”
蘇明安側目聆聽。
蕭景三說:“想必你也猜到了,我並非異種王本身,我隻是一個與異種王關係頗大的人類。我肩負著喚醒異種王的使命,這是我一輩子都要為之努力的事情,無論我麵對著什麼,這個理想都不能動搖。”
蘇明安沒有詢問為什麼。無外乎是家族傳承、長輩期待、個人理想之類的原因。蕭景三沒有說,那也不必問。
蕭景三說:“喚醒異種王,需要讓它在合格的供體上蘇生。這需要三個基礎條件:第一,供體必須是異種。第二,供體要認可異種王。第三,供體自身也要與異種王極像。”
蘇明安說:“異種王……是多久前沉睡的?什麼原因?”
蕭景三說:“千年前。原因尚不知曉,可能是因為壽終。”
……千年前。
蘇明安耳朵一動,又是這個時間點。千年前也是上神篡權、舊神消失的時間點。
蕭景三說:“第一個條件,沒什麼問題。第二個條件,也沒什麼問題。但第三個條件:供體自身也要和當年的異種王極像,這使我非常為難。”
蘇明安靜靜聽著,把手裡的桃花瓣疊成紙飛機的形狀。
蕭景三說:“當年的異種王,雖然隻留下了神話中的隻言片語,但我逐漸拚湊出了異種王的形象,我大概知道他是一個什麼樣的存在:黑發,黑眼睛,性格溫和悲憫,崇尚理想。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培育出一個符合這些條件的供體,供異種王蘇生。”
蘇明安說:“就是你嗎?”
這黑發黑眼睛的條件,蕭景三倒是完美符合。
蕭景三搖了搖頭。
在蘇明安震驚的目光下,蕭景三緩緩吐出答案:
“是整個樓月皇室。”
一瞬間,蘇明安的手指一抖,桃花瓣飄落地麵。他睜大眼睛,被這個答案震得說不出話。
……太大膽了,太荒謬了。
這千千萬萬子民供奉的整個樓月皇室——都是異種王的預備供體?
“每一代皇室,都是異種王的預備供體,雖然皇室自己不知道這一點。”蕭景三說:
“由於皇室的血脈和優渥的教育,皇室子嗣總會擁有相似的黑發黑眼的外貌,性格溫和,崇尚理想。但始終沒有最像異種王的,異種王也一直無法達到蘇生的標準。”
“上一代皇室中,我原本想選你的父皇作為供體,他也曾經是一個崇尚理想的孩子。隻是,皇權的殘酷、外族的傾軋、酒色的誘惑,讓他逐漸成為了一個中庸貪婪的成年人,他不再配得上成為異種王的供體。我隻能等他的下一代。”
“這一代,你的二弟不堪大用,唯唯諾諾。你的三弟沉迷酒色,令人失望。你的幾個妹妹都太過善良,性格不搭。思來想去,唯有你最合適。而且可以說是……非常合適。”
蘇明安壓住胸口狂跳的心臟,他突然發覺了一件極為荒誕的事情。
假如大皇子像他的弟弟妹妹一樣愚笨、貪婪、自私,大皇子不會成為異種王的預備供體。
而大皇子不成為供體,蕭景三就不會盯上這一代的樓月皇室,不會蠱惑皇室對大皇子殘忍地囚禁取血,等待蘇明安前來破局。
在離明月的庇護下,大皇子的一切悲劇,其實很可能都不會發生。
蘇明安凝視著蕭景三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所以,大皇子的善良、溫和、仁愛、悲憫,他的君舟民水之心,他對太平盛世的憧憬,他的一切積極美好之處,他的一切令人尊敬之處,他的一切人性閃光點——反而是他悲劇的根源?”
如果大皇子沒有這麼好,他根本不會被選為供體,他根本不會遭受這樣的悲劇。
蕭景三微微低著頭。
一瓣桃花落在他的發旋,又輕飄飄地向下飄落,未曾停留。
隨後,低低的,像是嘶吼的笑聲,從他的喉嚨裡淌出。聲音像笑,也像是在哭。
“對啊。”
“就是這樣的。”
他捂著臉,遮掩住了臉上的所有表情。
“……所以我早說了,蘇紹卿,你就不該成為這麼好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