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九十章 千年·“不要溫和地走入那良夜(終)”(1 / 2)

我向前走,3030卻在我身後說:

“我知道你們的無奈,錯誤在那個有私心的研究員,不在你們。你們無論選擇保留九幽還是棄置九幽都沒錯。”

“我不會離開九幽,我會在此守候千年,利用我並不多的權限守好這座無人的孤島。我會當好九幽的保安,盯好機械的運行,你放心吧。”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聲音裡有著令我熟悉的責任感。

世界對我們是仁慈的。

讓我們在尚且沒有老去的時候……即在年富力強的時候,就感受到了肩頭的重量和此生的使命。“3030”如此,“蘇明安”亦如此。

我大步向前走,脊背感受著聲音的熱度,身後仿佛燃燒著烈火。

我的手指在唇畔刮過。

感受到了嘴角微微翹起的弧度。

……

之後我去了很多地方。

世界仍然嘈雜。信仰、戰爭、曆史……神靈高高在上施以命令,便有億萬人類為祂赴湯蹈火,卻也有同樣多的人類試圖尋找舊神的痕跡。

炮火、死亡、疾呼在我耳畔飛過,有時我踏足一些城市,會有士兵向我遞來征軍宣傳單。紙麵上的措辭慷慨激昂,舊神的輪廓若隱若現。

“是誰召集了你們參軍?”我隨口詢問。

約莫十六七歲的士兵滿臉灰土,笑起來能看見白白的牙齒:“是舊神禦下的天使大人!隻要跟隨天使而戰,我們死後就能輪回轉世!”

……是嗎。

我不知道是哪位主理人利用了神話,為自己添加了“天使”的名號,無非是想要個師出有名。我也不知道這位主理人的具體想法是什麼,這與我沒有關係。

“……您有興趣參加舊神軍嗎?我們可以為您引薦,也許您還有機會見到天使大人。”士兵滿臉虔誠。

“我也是天使。”我說。

照這樣來說,我也是天使,秩序天使。自己編纂出的神話,卻被他人奉若圭臬。

十六七歲的士兵茫然地望著我,而我一笑而過,將宣傳單塞回給他,便離開了。

在千年計劃開始前,我經常在電視上彙報科研成果,然而僅僅過了七八年,人們就認不出我了。也許再過幾十年,他們甚至連“千年計劃”這個概念都會忘記——這就是抹殺曆史的破壞性。

什麼都不會記起。

什麼都不會剩下。

……

後來,我去了很多地方。

我去過山川與原野,撈過最活潑的魚,捉過跑得最快的鹿,我踏足尚未淪為鋼鐵的森林,駐足聆聽夜鶯的歌聲。原來夜鶯還活躍在這片炙熱的土地上,它們仍然能用優雅的腔調歌唱。

我一直在尋找合適的理想國建立之地。為了有一天,夏嘉文能夠有家可回,他救下的新一代孩子們能夠有立錐之地。為了有一天,貧困與疾病不會在土地上發生。

長久的旅行期間,我看到太多的人和事……在炮火下拚命護住孩子的母親、背著兒女屍體的老人、抱著畫紙跑過戰場的年輕人、施粥的好心人、成群結隊走過的雇傭兵、城牆上演講的新任國主……

世界完全變了個形狀,像一列疾馳的火車,向著人們無法預知的方向疾馳而去。

這讓我覺察到了新鮮。

仿佛一座船正在未知的海域航行。而我將獨身一人航行在海麵上,不感到喜樂悲痛,也不會得到幸福。

大多交通設施已經失靈,我用自己的雙腳丈量土地,用五十年的時間,走過了十分之一的世界,整整塊區域,城市、國度。

很多人聽說過世界上有一位男人,胸前掛著十字架項鏈,在進行一場長達幾十年的漫長跋涉。凡是他去過的地方,都會接受到他的善意,無論是堆積如山的麵包、清水,還是疫苗與藥。漸漸地,傳言出來了,說那位黑發男人是秩序天使的化身。秩序天使心懷純善遊曆世間,施與民間溫暖與愛。

我不置可否。

每次望著他們虔誠的神情,望著他們朝我跪伏,我都感到不真實……這世間真的存在“神”嗎?曾經的“舊神”是否也是傳言與崇拜的產物?實際上祂也是個凡人?

我不知道。

我的旅途繼續在進行下去。

天世代56年,距離那場災難已經過去了五十六年,我沒有見過夏嘉文,也仍然沒有找到合適的理想國建立之地。

我的容顏依舊年輕,仿佛不老不死。可我已經漸漸感到,我那丈量五十六載的雙腿開始吃力,有時候坐在黃昏下,一坐就是很久。

壽命。

人類的壽命。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是第一縷黑發開始掉落的時候。我吃驚地望著手掌中的黑發,像是望到了一棵驟然枯死的老樹。

明明我的頭發還是黑亮的色澤,就像年輕人一樣,臉上也毫無皺紋,言靈將我的年輕維持得很好。但身體的各個角落已經傳來前兆——你的壽命不多了。

潮水般湧來的疲憊,開始圍攏我……那是一種無法排斥的窒息感。

細細算來,從二十四歲那年開始旅行,我已經走過了整整五十六年的時光,對於大多數人類,這已經是壽命的極限。何況我的旅行並不安穩,我為平民擋過流彈,也曾單槍匹馬殺入黑霧,年輕時見義勇為的事做得太多……也隻能到這裡了。

神靈可以跨越千萬載,疊影也能覬覦千萬年,而我縱使努力萬分,也不過短短百年。

我望著手裡的黑發,沉默了一個下午。

“……花落了。”

窗外的老樹掉光了最後一片葉子。

……

我開始采取行動。

將理想國埋在無人踏足的深山老林,將寫了二十分之一的《規則書》藏在生命禁地般的荒漠,將我這些年積累的所有財富換作食物分發給難民,最後,找到一座平靜的小城。

夕陽下斜,晚風吹起滿頭黑亮的發,我撫摸著自己光滑如昔的臉,忽然笑了,一如年輕時。

……原來這個世界其實並不無聊。

我已經感受到了此生的有趣。

二十四歲那年做出的決定,我沒有後悔。也許現在夏嘉文已經收養了一大批孩子,享受天倫之樂。也許他已經比我先一步死去,現在是他的轉世踏足於世。

自那次分彆,世道太亂,足足五十六載,我們再沒聯係上,但我知道,他一定不會忘記最初的承諾。

……他現在已經去見林雅文了嗎?

我望著漫山遍野降下的夕陽,躺在搖椅上,將自己腦中的所有知識、科研技術、數據……一點點輸進計算機中。

我這一生無妻無子,終年以“秩序天使”之名行走於世,救下平民之數。壽終在即,我找到了一個孤兒,他無父無母,崇拜秩序天使已久。見到我,他臉上滿是激動喜悅,喃喃著秩序天使的祈禱詞。

我便詢問他:

“你可願跟隨我三個月?”

他誠惶誠恐,立刻答應。

我考察了他三個月,確認他是一個合格的傳承人,便詢問他的意願。他也答應成為我的轉世,繼承我的生命硬盤,哪怕他將不再是他。

對於“轉世是否算是自己”的問題,我一直得不到答案,但現在我終於可以親身感受。

那天我坐在掉光葉子的梧桐樹下,搖椅緩慢地晃著。年輕人幫我捏著肩膀、捶著腿。

我的目光落在大門口,那裡懸停著一抹乾涸的橙陽,人來人往,沒有人在那裡駐留。

“……老師,你在等誰?”他問我。

……我的表情有這麼明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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