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筆落下。
渾身的病痛席卷而來,海風親吻她的發梢。早已疼痛不已的心,卻好像聽到了……
一陣腳步聲。
“嗒,嗒,嗒。”
恍惚間,仿佛一位身披黑袍的青年,朝她走來。海風獵獵,他的黑發隨風揚起,露出眉下璀璨的金,依舊是如昔麵容。
大雪落上他的發絲,與她染上相近的發色。仿佛此生,他終於在她眼前白了頭。
半百過,一生短。
她垂垂老矣,少年郎卻一如初見。
奇怪了……
她明明沒有給畫點上眼睛,整幅畫都被墨跡汙染了,為什麼他就出現了呢?
她的視線朦朧片刻,腦中思維遲滯,忽而明白……原來,這是她臨死前的幻覺。
她這一生太短了,她太不放過自己了,她太固執了。直到最後一刻,她才終於放過了自己,給了自己一個欺騙的幻覺。
幻覺也好……幻覺也好啊……
至少,那些懦弱已久的言語……她終於敢說出口了。
【我好想你……】她向前伸手,已是淚流滿麵,胸腔傳來破風箱般的聲音,說不出具體的字,連她自己都聽不見喉嚨的聲音。
可他是幻覺,所以他當然聽懂了她的話。他迎著風雪,握住她的手,緩緩蹲到她麵前,撫平她臉上疾病的瘢痕。
雪粒一點點融化於她的臉龐,和酸澀的淚水混雜著流下。
【抱歉。】他說。
她知道,即使是幻覺,他也不會給她肯定的答案。他從沒有給她戀愛的曖昧假象,一直是她在期待。
【沒……關……係……】她抬起手,想撫上他的臉,明明是麵對幻覺,她猶豫一秒,卻還是低了幾分,隻是節製地撫上了他的肩:【可以……了。】
得到答案,已經可以了。
她早就知道這個答案了。
【我以前也遇到過一個少女,我沒有答應她,之後她嫁人了,有了幸福的生活。我以為……】他的聲音低沉下去。
我以為,你也會找到一個更適合的人,你也會擁抱屬於你的幸福,所以我果斷離開了。
卻沒想到……名喚“薑音”的少女,原來這麼固執。時間流淌得太快了,當他回來,已經晚了。
【抱歉。】他再度重複了一次,但仍然沒有任何額外的答案。
薑音將新買的玻璃瓶,從懷裡露出來,它已經被焐熱了,雛菊早已枯萎。她終於可以展示……少女在鏡子前練習無數次遍的表白。
這是……第四十九次。
她成功說出了口。
【小凜。我喜歡你,從第一次見麵就喜歡,從和你說的第一句話就喜歡,從你看我的第一眼就喜歡。旁人都問我,我到底喜歡你什麼,要我具體說,我也說不出口。】
【硬要說,就是你的眉眼,我很喜歡。你的神情,我也喜歡。你坐在屋簷上的樣子,我還是喜歡。你問我茶好不好喝的神態,我依然喜歡……我好想拋掉這種感情,這樣也不會這麼痛苦了,但就是怎麼也拋不掉。如果有來世,你還是沒辦法答應我,就不要和我見麵了。要不然,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喜歡上你的。那太痛苦了,不要了……】
【或者,下一世,下一世……讓我也變成一個長生種吧。不再是僅僅幾十年的壽命,我也可以像你一樣長生,那樣的話……也許答案就會不一樣了吧。可是太晚了,隻有麵對幻覺的時候,我才敢說出口……】
如果,如果再勇敢一點……
如果我的壽命再長一點……
你是不是會……
“嘩啦。”
白發垂落,頭顱歪斜,還沒有說完的話,忽而寂靜無聲。
滿膝白紙,儘數落地。
紙上皆是青年未成形的輪廓。
仿佛在回應她的闔目,遠方傳來海的聲響,一顆寂靜的流星,從天際墜落。
好似白晝自天邊翻滾,浪潮般紛湧。
一襲大花襖的老太太,坐在陳舊的長椅上,手裡緊緊捏著那張沒畫完的畫,停止了呼吸。
啪的一聲,
水墨染開,手臂自然垂落。一切回蕩在耳邊的聲音,戛然而止。
街坊的閒話聲。
烏篷船剪開水麵的波瀾聲。
簷上白鳥的鳴叫聲。
陳舊椅子最後的吱呀聲。
一滴淚水落在地上的輕微聲。
縫紉機的腳踏板聲。
幾十年的等待與愛。
一直明知道答案的表白。
不會有回音的過去。
霜雪落滿老人的白發。
座椅上的長眠,恍若永恒。
青年緩緩蹲下,撿起地上的玻璃瓶。這是薑音幾天前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至,在早市買的玻璃瓶,幾天過去了,瓶口的雛菊已經枯萎。
而後,他輕輕從懷裡掏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玻璃瓶,雛菊依然水嫩。這是薑音幾十年前遺落在屋簷上的玻璃瓶,他依然讓雛菊保持著最初的模樣。
兩隻玻璃瓶,緩緩握在他的手中。一朵枯死,一朵如初。
天際流星墜落,似白晝拖曳長痕。他的陰影投射在闔目的老奶奶身上,擋著街邊的燈光。她的眼眸闔著,嘴角帶著笑,好像終於得到了長久的滿足。
他駐足許久,直到她的身體開始冰冷,直到她的手指變得僵硬,畫紙的油墨開始乾涸。
他拉住她的手,緊了緊,喉嚨發出很輕的歎息。
【……薑音。】他看向了地麵淩亂的紙張:【……你寫對了,很棒。】
紙麵上,水墨大片暈染,角落的小字卻很清晰。
那是她根據音節寫了無數遍,推敲了無數遍……終於選出的……他的姓名。
……
【蘇凜。】
【——薑音一生的愛……朋友。】
【你應該叫,這個名字吧。】
……
【要是我猜對了。】
【那就……】
【誇我一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