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九十五章·“你是個好人(中)。”(2 / 2)

他將這張照片,放進自己的內口袋,貼近心臟的位置。

他沒有告知男人真相。男人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但普通人的正義感在那些沉重的東西下一文不值,就算拚儘全力呐喊,最後也會悄無聲息地被蓋住。人們隻會看到鏡頭下的東西,但鏡頭的操控者不是他們。

就算告訴了男人,又能怎麼樣呢?古武世家權勢滔天,男人的怒吼隻會帶來危險。

於是,他隻是留下了一封信。上麵寫著:

【致養父:

最近,我的親人聯係了我,我要回老家了,謝謝您半年來的資助。請不要灰心,您真的是個很好的人!

我的老家有山有水,是個很黴好的地方,您不用丹心。我的親人也都是很好的人,他們為我買了新衣服和新書急,和我一樣大的同靈人也很關照我。

總之,我會生活得很幸浮,衣食住行也都完黴!再過幾年,我會回來抱答您的!那些我的衣服和書本,請留給下一個孩子吧!

——小樹】

……

美夢結束了。

他的人生在十七歲停止了生長,但在與光相逢的那一年,傷口被溫柔的大手愈合,像一株雨後破土的青竹,他開始重新生長。但隻是短短半年……生長終止了。

呂樹將信放在男人的床頭櫃,最後望了一眼男人熟睡的樣子。這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方臉、寬闊的額頭與下巴、有些凶巴巴的眉眼,卻是一個很好的人。

……這就是最後一眼了。

呂樹咬了咬唇,他想起自己最開始曾問過男人姓名。

“你就叫我趙叔叔吧。”男人說。

“叔叔姓趙嗎?”

“是啊。姓趙的警察有很多,會幫你的也不止姓趙的,趙錢孫李都有可能救你。這世上有很多好人,不止我一個。”

“嗯。”

……

“趙叔叔,再見……”房門關上,離開了那個溫暖的小家,他終於哭出聲。

這是他最後一次大哭,哪怕最後病到無力行走,他都沒有這樣。

緊緊攥著那張照片,他又吐了血。

其實他猜到自己的病有多嚴重,“癌”這個字他已經認識了,自己吃的藥正在越來越貴,叔叔的愁容也越來越多。

但有一筆賬很好算——光是他吃的一盒藥,就足夠趙叔叔救濟更多人了,所以,他為什麼還要吃那藥呢?

不吃那藥,會有更多人獲救。

趙叔叔也能收獲更多人的感謝,而不是把為數不多的工資投進一個無底洞。

由於害怕碰見趙叔叔,他離開了這座待了很久的城,前往h市。

等他抵達h市,他再度恢複了那種衣衫臟汙、兩手空空的狀態,證件也被凍結了,應該是仇家動的手。但他不敢回到那座溫暖的城市,他害怕自己隻要敢回頭,好人就會被害。

這世上的惡人往往如魚得水,好人反而活得艱難。

也許他真的注定千瘡百孔活在這世界上。

走上街頭,他看到一些似曾相識的小販攤位,聞到了烤紅薯的香氣……還有人們嫌棄的眼神。

“小文,我們離他遠點,這種流浪漢身上有病的,彆傳染了你……”大人拉著小孩子遠離了他。

他站在垃圾桶前,沉默地注視著。

——現在,他的身上,終於又長出那塊看不見的“黴斑”了。

……

他沒有證件,隻能去打黑工。

大多是又累又高強度的工作,幫人跑腿、工地搬磚、冒著四十度的炎熱搬貨、在零下十度的天氣進下水道……由於他不懂法、也沒認全字,誰都可以克扣他的工錢。為了與這些欺軟怕硬的人對抗,他逐漸學會了放狠話、罵臟話。

他已經不是世家公子了,想活著,必須把自己扔進臟汙之中,混入三教九流。

但即使如此,他的身體也撐不住劇烈的體力勞動,沒多久又開始吐血。老板們都不敢要他,生怕他哪天死在工地上。

沒有工作,他再度回到了橋洞下,蜷縮著扛過病痛。雖然是不同的城市,但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化。

隻是,他不再總是仰望天空、羨慕那些同齡人。而是一遍遍地回想……那短短的幸福半年。

病情惡化得很快,他開始出現頻繁的昏迷與記憶力衰退,腦中總是堵著什麼,那些美好的記憶逐漸忘記……他把那個地址謄抄在衣服上,免得自己忘記。但他不敢去,因為他知道仇家在盯著他。

明明已經在同一個城市,呂樹卻不敢靠近那個少年。

——他是一塊“黴斑”,看一眼就會得病,不能傳染給彆人。

後來,他找到了勉強活下去的辦法——教人練刀。靠著收一些富二代小孩的錢,他能勉強換點藥。再多點就不行了,沒有刀術館會收他這種沒證件的人。

九月,在出門撿破爛的路上,他突然發病,癱軟在路邊。

馬路對麵,一批高中生正在過馬路。一個穿著校服的黑發少年看到了他。明明其他人都繞道而行,誰也不想接近一個流浪漢,少年卻朝他跑來。

“你還好嗎?”黑發少年俯身,他穿著乾淨整潔的白色校服,與臟汙的流浪漢形成鮮明對比。

呂樹低著頭,不敢讓少年看到自己的容貌。但他想多了,他的臟汙白發亂糟糟地遮住了眉眼,任誰看了四年前的翩翩公子,都不會覺得是同一個人。

“喂?120嗎?晴山路紅旗超市這邊,有人發病了……哎,你去哪?”少年剛說了幾句,呂樹就勉強站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遠處走。

灰茫茫的天空下,雨水無休止地下落,呂樹裹著濕漉漉的衣服,跌跌撞撞往前走。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又能活多久,但不能接受少年的善意、連累少年。

——他仿佛一隻在雄鷹窺視下掙紮求生的螞蟻,無形的大手捏住了他的脖子。每當他想求生,就會把他再按進水裡。

誰知,少年卻跟了上來。

“叔叔,你的病需要治療。”

少年看不清呂樹的臉,隻看到了呂樹露出來的坑坑窪窪、滿是青紫的雙手——像老人一樣的手。所以喊了叔叔。

那雙白皙修長的、泡茶舞刀的手,早已消失在泔水的浸泡中。

上一頁 書頁/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