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聲更勁, 日頭漸漸躲去了雲層後,眼看天色轉陰,裴沐珩起身打算回去, 徐雲棲一言不發跟在他身後。
這一回,一人沒有騎馬, 而是不緊不慢往回走。
徐雲棲擰著小布囊看著前麵的男子, 他穿著一件玄青的長衫, 修長挺拔,身上很好地融合了一種克製又清越的氣度, 如高嶺之雪,雪山之鬆,不可冒犯。
徐雲棲與他保持距離,沉浸在自己的快樂中,回去尋來烏梅酒,將這條蛇浸泡其中, 可製成最好的藥酒,若是外祖父在世, 給他老人家享用, 便可祛風濕, 治好他的老寒腿....想起至今毫無所蹤的外祖父, 徐雲棲心頭蒙上一層陰影。
裴沐珩南下揚州那兩月,她借口回娘家, 親自去了一趟燕州和通州, 依然一無所獲。
胡掌櫃的說, 一年多過去了,外祖父可能已不在人間。
風拂入她眼底,化為一抹深掠不去的倉惶。
裴沐珩回眸, 便見妻子跟個犯錯的孩子似的,悶悶不樂跟在身後。
他忽然又覺得好笑,駐足望著她,“你不怕嗎?”
徐雲棲頓住,壓下心頭憂色,眨眼道,“我不怕,你怕嗎?”她反問。
裴沐珩無語。
“你以前捉過蛇?”
徐雲棲臉上重新浮現笑容,頷首道,“我捉過,我少時跟隨外祖父上山下海,還捉過魚呢。”
裴沐珩明白了。
出身鄉野的姑娘有一股格外的韌勁。
“你方才用什麼捉的蛇?”
“這個?”徐雲棲將藏在袖下的銀針掏出來,耐心給裴沐珩解釋,“這上頭染了些藥酒,可以麻醉小蛇。”
“原來如此。”
裴沐珩屬實驚訝妻子的本事,對她又有了新的認識。
妻子並不是表麵這般柔柔弱弱,反而有些自保的本事,身為丈夫應當高興。
“要不要我幫你?”他還是擔心那條蛇會咬到她,
徐雲棲想起丈夫潔癖的毛病,笑著搖頭,“我不會有事的。”
裴沐珩沒有強求。
小小插曲釋然後,一人重新上馬,趕回行宮。
這一夜夫妻倆睡得早,裴沐珩卻沒有碰她,徐雲棲隻當他被自己徒手捉蛇給嚇到了。
翌日清晨,裴沐珩換了一身朝服出來,跨出門檻卻見暗衛杵在台階下欲言又止。
“怎麼了?”
暗衛臉上頗有幾分打抱不平,“公子,昨日銀杏姑娘告訴屬下,說是前幾日大理寺卿劉家的姑娘,半路攔住少奶奶,意圖不軌。”
裴沐珩聞言臉色如覆了一層寒霜,默了片刻,什麼都沒說,徑直往乾坤殿走。
進去時,方知燕少陵回來了。
年輕的少公子將查抄的名錄遞給皇帝,麵上帶著勃勃的乾勁。
瞧見裴沐珩,燕少陵拱了拱手,對著他露出個張揚的笑。
皇帝並未急著看折子,而是望著星夜兼程的燕少陵,露出和緩的笑,
“你這回辦事利索,要朕怎麼賞你?”
燕少陵大喇喇笑著,撫了撫後腦勺道,“陛下若真心疼我,乾脆賞我個稱心如意的媳婦?”
皇帝哼了他一聲,沒接這話茬,“你乏了,回去歇著,晚上來乾坤殿用膳。”
燕少陵興致缺缺離開了。
待他一走,皇帝將折子攤開,掃了一眼臉色凝重,
“瞧,小小商戶竟然侵吞了這麼多銀兩,這絕不是偶然,案子還得細查,你們覺得誰去晉州合適?”
燕平捋著胡須正在思量,這頭裴沐珩上前笑著接話,
“皇祖父,三司伴駕的有刑部尚書蕭閣老和大理寺卿劉大人,晉州離得又近,還是派個穩妥人去,蕭閣老上了年紀不便奔波,恐得劉大人親臨了。”
秦王給太子的局已布好,總得有個替罪羔羊,劉氏女倚仗的無非是自己父親任一卿之官,少不得除去秦王一條臂膀,順帶給妻子出氣。
燕平聽了這話,淡淡看了一眼裴沐珩,燕平也正琢磨著給秦王收拾首尾,權衡將誰推出去更合適,不料裴沐珩替他做了抉擇,遂順驢下坡,“陛下,偷運火藥非同小可,就讓劉大人前往,最為合適。”
皇帝準了。
是夜,燕少陵擰著兩個人頭扔在大兀使臣的談判桌上,囂張得不可一世,
“你們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當我大晉好糊弄的?告訴你,老老實實將戰馬送來,否則斷了你們的茶葉鹽絲,看你們草原上的牧民吃什麼,用什麼!”
生絲除了給貴族製作衣裳,更能製成軟甲穿在鎧甲之內,可受箭十餘支而不死,是騎兵重要軍備之一,大兀三王子見算盤落空,心中涼了半截,隨後的談判兵敗如山倒,被大晉遏得死死的。
薑還是老的辣,皇帝與大兀定下十年之約,私下又扶持了可汗的弟弟,許了一些好處讓其兄弟針鋒相對,算是穩住了邊關局麵。
談判接近尾聲,皇帝在四月初十這一日,舉辦萬壽宴,一來慶祝六十一歲壽辰,一來歡送使臣。
是夜,邕寧宮燈火煌煌,推杯換盞。
宴席過半,皇帝留下秦王主持宴席,先折回寢宮,被臣子勸了幾口酒,皇帝喝得昏昏然,頗有些不適,老人家倚著圈椅歇著,問劉希文,
“怎麼不見循哥兒?”
劉希文從內侍手中接過醒酒湯,擱在皇帝跟前,回道,“那日與使臣較武,十一殿下腿傷更甚,方才喝了幾口酒疼得厲害,便先退席了。”
皇帝按著頭額,耷拉著眼皮沒有吭聲。
大約打了個小盹,迷迷糊糊聽到外間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皇帝猛地睜開眼,便見金吾衛大將軍楊贇掀簾而入,他身穿鎧甲麵色緊繃,單膝著地道,
“陛下,京城出事了。”
皇帝猛地坐起身,沉聲問,“出什麼事了?”
楊贇迅速稟道,“宮西坊慈恩寺附近的彆苑囤積火藥,發生爆炸。”
皇帝聞言額尖跳了下,滿臉不可置信,“你說什麼!”
慈恩寺是皇帝下旨敕造,用來安置先皇後長生牌的皇家寺廟,許百姓給先皇後供香火,享受皇後餘澤,先皇後死的早,過世時太子不過稚兒,皇帝每每做夢總夢到發妻惦記著孩子,遂將慈恩寺附近的院子賞給太子,許太子每月陪祭數日,果然再往後,皇後便不托夢,皇帝睡得也安生。
這一帶一直是太子私產,皇帝從未過問。
近些年,偶然有人暗告太子私下在此地圈養舞女,皇帝敲打了幾回,本以為太子改過自新,哪知竟敢囤積火藥。
他要做什麼!
一股暴怒湧上眉梢,皇帝眸光發緊,“到底是怎麼回事,你說清楚!”
楊贇道,“先前通州糧倉一案,通州知府陳明山蒙太子授意斂財刮利,其中大部分糧食被運往市麵售賣,仍然有一小部分不知所蹤,都察院一直在追查其去處,最後追查到慈恩寺,原來太子殿下不僅將所獲錢財藏於此地,更是悄悄藏了些兵器火藥於慈恩寺,今日晌午,此地突發大火,發生爆炸,連帶附近民宅受池魚之災。”
“荀閣老立即派人封鎖此地,撲滅大火,可麻煩的是,城中忽然流言四起,隻道太子要造反。”
京西坊慈恩寺附近,是皇帝回鑾的必經之地,倘若在此地預埋火藥,皇帝難逃生天。
“臣方才收到荀閣老八百裡加急,迅速將邸報呈交於您,請您決斷!”
楊贇雙手將荀允和所寫的折子,抬至頭頂,遞給皇帝。
而年邁的皇帝,重重摔倒在圈椅的背搭上,眼珠無神地盯著那封折子,半晌沒有說話。
劉希文急了,“陛下,恐京城有變,您必須速下決斷!”
火藥爆炸,太子的事蓋不住了,如今帝駕出巡,難保太子不鋌而走險。
皇帝眼神輕垂,布滿溝壑的麵容罕見交織著幾分疲憊與頹喪,到底是坐擁萬裡江山的聖主,皇帝很快振作精神,端坐在禦案後,“楊贇,聽令。”
“臣在!”
“著五千精兵,迅速控製行宮上下,切忌,莫要驚動使臣!”
“臣遵旨!”
“劉希文,擬旨,召十一王裴循.....”話落想起裴循傷重,語氣微微頓了下,思量兒子皇孫中誰可堪大任,很快想起裴沐珩,目露堅毅,“召皇七孫進殿,封他為昭明郡王,由他領著朕的諭旨,前往燕州衛所調兵,趕赴京城,侯朕回京!”
“遵旨!”
“此外,留文國公照應使臣,其餘王公大臣均召來乾坤殿聽政!”
“臣就這去辦!”
少頃,披堅執銳的禁衛軍無聲穿梭在行宮,迅速占據各個要地,女眷各自回宮待命,大臣並皇親全部被護送至乾坤殿。
文國公聽到風聲,心中暗驚,未免泄露機密,這一夜他老人家便睡在使館,與使團縱歡達旦,此是後話。
以秦王為首的王公大臣陸陸續續被傳來乾坤殿,秦王心知肚明,麵上卻佯裝醉的厲害,倒在內侍肩頭,不省人事。
蕭禦不知其裡,與其餘幾位大臣交換了眼色,各個神情惶恐,惴惴不安。
獨燕平一身緋袍立在上首,靜默不言。
裴沐珩受命而出時,正遇見內侍抬著受傷的十一王進殿,叔侄一人相視一眼,均露出些許複雜,裴循由人攙著落地,抬手拍了拍裴沐珩的肩,溫聲道,“路上小心。”
裴沐珩鎮定地看了一眼秦王等人,手執虎符,越眾而出,快步來到台階下,迎著暗沉的夜色飛身上馬,朝著燕州方向疾馳而去。
片刻,皇帝召眾人進殿,老人家換了一身明黃龍袍,沉默坐在禦案後,壽宴上突發變故,對於他來說,是莫大的打擊。
起先氣得口中血腥翻騰,慢慢冷靜下來後,皇帝眯著眼看了一眼秦王和陳王等人,暗帶狐疑。
秦王和陳王均喝得滿臉通紅,頗有幾分不知世事的茫然。
不一會,一陣哭聲打破殿內的沉寂,
被押來的皇長孫跪在台階前,對著殿內大哭,“皇祖父,父親絕不會做對不住您的事,這一定是奸人陷害,您一定要查清楚,還父親一個清白!”
秦王一黨的七王爺,扭頭朝著殿外喝了一句,
“你有什麼證據表明太子是清白的?”
殿外皇長孫嘶聲力竭喊,“我就是最好的證據,父親怎麼會舍了我?他留我在皇祖父身邊伺候,便是對皇祖父最大的效忠。”
七王怕皇帝被他說動,連忙斥道,“我呸,你還有臉胡說,太子收斂的錢財都藏在慈恩寺,上回父皇幽禁太子,太子懷恨在心,這一次趁著父皇出巡,他便動了殺心,定是逮著父皇回鑾之際,在西城門附近埋了火藥,欲殺我們而後快,真是好歹毒的心哪!”
話落,七王跪在殿中,紅著眼義憤填膺,“父皇,私藏兵刃,罪同謀反,還請父皇徹查太子,以儆效尤!”
蕭禦見七王口口聲聲落定太子罪名,淡聲提醒,“七王爺,事情沒有查清楚前,不能妄下定論。”蕭禦是刑部尚書,一切依事實說話。
皇帝沒有搭理他們,而是默默看向長空。
半夜,雷聲轟鳴,裴沐珩在一片大雨瓢潑中抵達燕州大營,他手執皇帝手書並虎符,迅速接手燕州大營兵權,連夜排兵布陣趕赴京郊,為皇帝掠陣。
路上,暗衛問他,“這回太子跑不掉了吧。”
裴沐珩望著漸漸在晨光中露出輪廓的京都,麵色淡漠。
自然跑不掉了。
不僅太子跑不掉,秦王也入了甕中。
次日,文國公清早送使臣出關,皇帝在收到裴沐珩安全無虞的消息,方動身回京。
回程較快,清晨天還沒亮透便啟程,傍晚抵達京郊,這一路因著快馬加鞭,馬車顛簸得厲害,女眷均有些受不住,裴沐珊一路照顧母親,徐雲棲獨自乘車,她素來心性淡漠,沒有什麼事能上得了她的心,這一路,便心無旁騖給裴沐珊製出一套胭脂來。
抵達西城門,薄霧冥冥,旌旗蔽空,一眾留守的文武大臣均在城門外迎候。
裴沐珊從前麵那輛馬車內探出半個頭,指著前方身著銀色鎧甲的裴沐珩嚷嚷,“嫂嫂,快看哥哥,哥哥穿著盔甲可俊啦。”
裴沐珊這一句話,成功引起沿路眾姑娘的側目。
徐雲棲這個正主還沒來得及反應,路邊其他馬車動靜喧然,不少姑娘紛紛從馬車探頭探腦,
“哇,果然是三公子。”
“這麼好看的男人,也不知什麼人能入他的眼?”
“你想多了,三公子不食人間煙火,哪懂得風花雪月...”
“咳咳,那個,恕我提醒你們,三公子已經成親了...”
一陣詭異的安靜後,大家掃興地丟開話題。
“咦,站在三公子身旁的是荀閣老吧?”
“可不是,荀閣老奉命留守京都,深受信重,”
“荀閣老位高權重猶在其次,你們可知,他自與荀夫人成婚以來,從未納妾,這麼多年一心一意守著妻子,堪稱京城達官貴胄的表率呢,雲靈姐姐真是好命,得了這麼好的爹爹...”
銀杏聽得眾人議論裴沐珩,便替徐雲棲打了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