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讓裴沐珩查不下去的案子,定是牽扯朝中高官,徐雲棲便不再多問,恰在這時,黃維已帶著人上菜,二人收了話頭開始用膳。
飯後,徐雲棲回到後宅洗漱換衣裳,裴沐珩來到書房。
他獨自一人立在窗下尋思。
燕平退後,曲維真已是秦王最後一張底牌,一旦曲維真下馬,秦王將徹底失去奪嫡的資格,裴沐珩自然樂見其成,隻是他總邁不過這個坎。
為什麼?
曲維真不僅是秦王黨的人,更是江南十四州數百萬生民的父母官,這些人如今是陛下的子民,未來也將會是他的子民。
曲維真必須保下來。
如何在司禮監,十二叔,知府衙門及陛下幾方之間斡旋平衡,是個難題。
裴沐珩細細斟酌片刻,心中已有了計劃。
州府衙門的人大約是察覺出些許苗頭,翌日晨起也不升堂,反而遣了長袖善舞的同知大人來請裴沐珩去喝酒。
“郡王雅量,難得來揚州城一趟,下官今日想請郡王去看個熱鬨。”
“哦,什麼熱鬨?”裴沐珩笑問。
同知往金水河方向搖指,
“咱們知府大人是有名的孝子,今日恰恰是他老父親七十大壽,他呀,邀請了揚州城內所有同齡的老叟吃席,宴席就擺在金水河的明玉閣,揚州男女老少各界名流皆赴宴,還請郡王賞光。”
裴沐珩沒有理由拒絕,“還請同知大人稍候,本王換個衣裳出來。”
今日這宴席徐雲棲可去可不去,裴沐珩卻還是希望妻子湊湊熱鬨,遂回到後院,邀請徐雲棲出席,徐雲棲過去也曾頑皮,伴著銀杏大街小巷去看馬戲,遂丟下手中製藥的活計,換上小廝衣裝,跟著裴沐珩出門。
一行人在午時初刻抵達金玉閣,金玉閣是座三層環形高樓,三層席麵全部擺滿,當中有兩條樓梯直往二樓,樓間彩帶飄飄,金碧輝煌,二樓正中處掛著一塊牌匾,同知立在大門處往上方指了指,神色激昂道,
“成康八年,陛下第一次南巡,抵達揚州,當時州府衙門給他老人家建了這座金玉閣,陛下當場題字當場掛了上去,郡王可知此樓是何人出資?”
裴沐珩望著這座氣勢恢宏富麗堂皇的樓宇,搖頭道,“本王不知。”
“揚州首富賈化蓮。”
裴沐珩聽到這個名字輕輕一笑,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皇祖父在一回家宴提到南下揚州,賈化蓮散去半個家財打造龍舟殿宇供他巡遊,沿途所見皆是一片康衢煙月,皇祖父感慨民間富裕,百姓安康,心中甚慰。
今日這麼大排場,看來便是想故技重施。
裴沐珩稍一拂袖,抬步往前,“那本王便見識見識這揚州城的繁華。”
底下兩樓已坐滿了揚州城年逾七十的老叟,及稍有頭臉的人物,至最上一層,便是揚州官宦與名流。
裴沐珩帶著徐雲棲和黃維拾級而上,以揚州知府為首的官吏紛紛下跪磕頭行禮,相互之間寒暄了好一會兒,方落座。
裴沐珩芝蘭玉樹,軒然霞舉,隻消往那一坐,便吸引樓上樓下不少女眷引頸相望。
“我要瞧瞧京城裡的郡王是什麼模樣?”
“能有十二殿下好看麼?”
裴循曾陪皇帝南巡,也曾數次抵達揚州祭拜外祖,揚州城的百姓對他並不陌生,至今仍有不少貴女將他視為意中人。
“這世間哪有人能比得過十二殿下?”
“嘿,不儘然,那日我爹爹坐堂,我假扮小廝進去瞧了一眼,這位昭明郡王聞名不如見麵,簡直是潘安在世呀。?[]?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這話一落,勾起女眷席中一陣躁動。
與此同時,正席上已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揚州知府率領底下官員敬酒,裴沐珩均是以茶回應,自有些許膽大的官員表示不滿,黃維卻是拱袖解釋道,
“諸位大人有所不知,我家郡王自小喝不得酒,一喝酒便全身生疹子,此事陛下也曉得,彆說旁人,便是他老人家也從不勸我家郡王的酒。”
沒有誰大得過皇帝,自然便就此作罷。
席間無酒多麼無趣,於是大家夥轉背將火集中往黃維身上拱,等黃維醺醺欲醉,同知大人的目光颼颼瞥向徐雲棲。
隻見這名小內使嫩生生跪坐在裴沐珩身側,模樣也出奇俊俏,隻顧著用膳,對周遭一切似乎不在意,郡王怎麼捎了這樣的人物赴宴。
“這位公公,不如您陪在下喝一杯吧?”
裴沐珩聞言眉頭一蹙,“何大人,她是從內廷來的,不勝酒力,何大人要喝酒,本王陪你喝一盞茶。”
徐雲棲悄悄瞥了一眼丈夫,裴沐珩大庭廣眾之下維護她一個小內監恐引人注目,出門在外,應酬也是尋常,她又不是沒應酬過,於是很慨然地舉起麵前的酒盞,迎上去,
“在下陪你喝。”
裴沐珩吃驚地看著徐雲棲,輕輕握住了她的手腕,重重按了一下是阻止的意思。
徐雲棲朝他嫣然一笑,“幾杯酒而已。”雲淡風輕的語氣。
何同知見小內監如此氣量,神色越發激動,“好,好,敢問公公姓甚名何,下官陪您喝。”
徐雲棲抬杯施禮,脆聲道,“在下姓徐。”
眾人便左一句徐公公,右一句徐公公,簇擁在她周身,好不熱情。
裴沐珩身邊帶著內侍並不奇怪,偏生他如此維護,又點名來自內廷,眾人便以為徐雲棲出自司禮監,要麼是皇帝派來監視裴沐珩的,要麼便是出京曆練,不管怎麼說,此人前途無量。
郡王這等人物高居廟堂,平日夠不著,司禮監的爪牙遍布四境,誰也不敢得罪。
彆說何同知,便是知府大人也起身敬酒。
裴沐珩就這麼看著自己的妻子左右逢源,一杯杯黃酒下肚,麵不改色。
瞧那遊刃有餘的模樣,明顯不是頭一回,裴沐珩半是無語,半是納罕。
縱酒傷身,徐雲棲喝了五小杯便停下來,
可惜她低估了官場上這些老油條,“徐公公喝了劉大人的酒,不肯喝下官的酒是瞧不起下官麼,方才徐公公說自己出身荊州,下官也是荊州江夏人,既是同鄉,徐公公,您得喝下官兩杯酒.....”
半個
時辰後,裴沐珩將徐雲棲拎上了馬車。
徐雲棲喝得有些多,安安靜靜靠在一側閉目養神。
裴沐珩氣大發了,抬手將人掰過來,扶著她細瘦的雙肩迫著她看著自己,
“徐雲棲,你竟然敢喝酒,你可知那些官員個個是老油條,等閒應付不了,你這一下喝了足足十幾杯。”
徐雲棲麵頰比尋常多了幾分潮紅,不在意擺了擺手,眼梢軟軟地彎著,笑道,“我沒事。”
出門時,她備了幾顆醒酒丸,原是給裴沐珩用,不想自個兒先用了,她喝酒前悄悄抿了一顆,並無大礙。
裴沐珩算看出來了,“你很擅長飲酒?”
“嗯....”鼻音輕輕膿出來,玉臂搖搖晃晃抬起,拂了拂略脹的額尖,“陪著外祖父行走江湖,遇上性情相投的,他老人家少不了喝酒,我自當陪上幾杯,哦對了,銀杏也會...”
“你呢?”她眉眼略生嗔意,明亮的雙眸似蒙了一層水霧,少了幾分往日的平靜與自持,“你居然喝不了酒?”
裴沐珩聽出嫌棄的意思,又給氣笑了,“我小時候著實喝不得,長大後便好些了。”更重要的是他不喜喝酒,不到迫不得已,幾乎滴酒不沾,他不習慣失控。
徐雲棲唇角一洌,悠悠笑了起來,腰身發軟,如同一尾隨時要躍走的魚,裴沐珩被迫用了些力,將她摟在了懷裡。
馬車倏忽顛簸,裴沐珩傾下來,兩個人離得極近,男人醇厚的氣息清冽又逼人,徐雲棲不甘示弱,竟然罕見調皮地朝他吹了一口酒氣,吹完自個兒捂著臉偷偷笑了起來。
裴沐珩何時見過這樣的她,心裡似被什麼狠狠拂了一把,
“雲棲,你是不是喝醉了?”
徐雲棲極其緩慢地搖著頭,“我沒醉。”
一抹酡紅徜徉在她眉梢眼尾,這一瞬的意態風流太罕見恐轉瞬即逝。
裴沐珩克製著心跳,不動聲色問她,“真的沒醉?那你喚一聲夫君來聽聽?”
徐雲棲愣愣看著他,眼珠兒無神,沒有反應。
裴沐珩失望地扯了扯唇角。
這下信她沒醉。
*
京城醉雨亭。
比起揚州豔陽高照,京城這一日下起紛紛細雨。
眼看快要入秋,章氏給女兒徐若預備秋衫,可惜府上的針線娘子手藝一般,徐若看不上,鬨著非要來外頭量裁。章氏帶著小兒子和小女兒上了街。
離著那件事過去了十來日,朝中風平浪靜,聽徐科提到,那荀允和沒日沒夜的當差,仿佛忘了這樁事,章氏喃喃歎著氣,總算過去了。
章氏帶著女兒和兒子在成衣鋪子量體裁衣,路過醉雨亭,瞥見遠處河畔荷葉田田,徐若非鬨著要去玩,章氏遣兒子跟過去看著女兒,自個兒坐在醉雨亭避雨。
雨淅淅瀝瀝地下,顆顆晶瑩的水珠在葉盤來回滾動,微風拂過,又雙雙滑落水泊。
就在這時,水泊對麵的青石小徑傳來一段吆喝聲。
“賣冰糖葫蘆咯,賣冰糖葫蘆咯。”一五十左右的老漢頭戴蓑笠,挑著貨擔悠閒地走門串戶。
章氏神色有那麼一瞬的怔忪,突然吩咐身邊丫鬟,“你去對麵買幾串過來。”
丫鬟領命而去,身側隻剩下那日敲登聞鼓的老嬤嬤。
雨聲劈啪越來越大,身後台階處傳來腳步聲,章氏來不及細聽,驟然回眸,“回來啦....”
一道修長清俊的身影負手立在廊柱處,湛黑的長衫剪裁得體,襯出他保養極好的身形,那眉目褪去了少時的霽月風光,多了幾分經風曆雨的沉穩與內斂。
荀允和深邃的雙眸凝著她不動,啞聲開口,“晴娘。”
章氏嚇得拽緊了繡帕,驀然起身,驚愕交織看著他,嘴唇顫動說不出話來,餘光下意識往遠處的孩子們瞥,眼底的淚差點晃出,
“你...你來做什麼?”
荀允和的眸光太過逼人,她不敢直視,咬著唇淚如雨下。
荀允和看著這樣的她,胸膛升騰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惱意,
“你說我來做什麼?”他一字一句咬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