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就職不久的國語老師，拿起保溫杯喝了口茶水，暖呼呼的紅茶香氣盈滿胸腹，暫時驅散晚冬的寒意。
他稍微恢複了些精神，拿過桌邊堆積起來的國語試卷。
唉，該上班了……
這些青春期的孩子啊，管起來真是費心費力得很，自己這還不是班主任呢，有時候就已經頭大了——老老實實，規規矩矩上學讀書不好嗎？總是整出各種花樣。
什麼上課看手機和輕小說，都屬於常態問題了，總是容易咋呼呼地起哄，有時候覺得年輕人真有活力，有時候又覺得這活力折騰得腦殼痛。稍微管一下吧，反倒容易被討厭，不管吧，於情於理又怎麼都說不過去。
我為什麼會來當老師？
國語老師拍拍額頭，清空雜念，低頭開始翻閱試卷。
首先把一疊試卷裡翻出白影的試卷，粗略掃一眼卷麵——很好，卷麵至少可以理直氣壯地扣分。
國語老師先將這份試卷放到一旁，開始批改其他試卷。
抹殺自我，回憶標準答案，雙眼掃描一份份試卷，莫得感情地連連下筆進行勾畫。
閱讀題先看格式，再看內容，尋找標準字句進行貼合，根據重複率給予分數。
作文需要略微放緩一些，簡單掃一眼。
作文題目以魯迅《故鄉》裡最後一句話為主題，需要結合原文進行寫作，因為教材中本身就有這片文章，所以也是在考驗學生對課堂知識的掌握能力，算是有些難度。
不出所料，希望，努力，未來的道路，理想的方向，屬於所有學生都會選的主題，唯一的差距隻有文筆和記憶力，給分的標準也是如此。
【故鄉故鄉，已故之鄉，若非遠望，何來故鄉？】
【對於遙遠的事物，懷揣希望之人，總是不吝於送上讚美祝福之詞，無論遙遠的是未來，亦或者過去。魯迅先生返鄉之時，也是懷揣著憧憬與美好，事實卻讓他大失所望了吧——愛嚼舌根，貪小便宜又陰陽怪氣的楊二嫂；麻木謙卑，皮膚上每一道風霜都是鴻溝的閏土；來來往往，在文章裡一個名字都沒記下，一筆概括的親戚們……】
【魯迅先生還未坐上離鄉的船，故鄉就已經離他很遠很遠了吧。】
【我大抵能體會幾分，這難與人說的心情，並非是多麼失望，隻是帶著自嘲和沉默。人終究要在頓挫裡堅強，魯迅先生離開故鄉，要走未來的路，我回到故鄉，也要走未來的路，都告彆了心中擅自期待的光景。】
【收回遠望，磨去彷徨，勇毅之人，夢既心鄉。】
嗯？以故鄉為題？
國語老師掃了兩眼，雪之下雪乃……哦，年級第一有力競爭者，聽說是歸國子女，那麼以故鄉為題倒也不是虛空構事。
寫得還行，給個高分。
改完所有試卷，國語老師疲憊地揉著額頭歎了口氣，隨手拿過白影的試卷看起來。
名言填空題，不出所料的滿分。
閱讀理解題，答得都相當規範標準，滿分沒什麼問題……
嗯？
國語老師愣住，將試卷翻來翻去，確實是白影，沒拿錯試卷啊。
這家夥改性了？！
他之前文化祭搞事，用學校廣播給雪之下雪乃告白，難道是告白成功，成熟穩重起來了？
國語老師不由嘖嘖稱奇，感覺以後應對起來輕鬆的同時，莫名又有點失落，試卷裡偶爾有這麼一份不那麼標準的答案，批改起來倒也是種新奇的體驗……
嗯，不出所料，拿出全部實力的話，白影的閱讀理解題都找不到扣分點。
國語老師喝了口茶恢複精神力。
看看作文寫了什麼樣吧，題目是《未來》，大概是標準主題的內容吧……
【我是魯迅。】
“噗——！！”
國語老師彆過頭去噴茶，差點把脖子給扭了。
我還夏目漱石呢！
國語老師頗有些麵目猙獰地拿起試卷，我倒要看看你寫了什麼玩意兒！
【死後雖然孤單寂寞，卻也無需為謀食苦惱，不用因意見不和，與他人唇槍舌劍，為各種事情大動肝火，來回奔走。有功夫看書思考，反倒是清閒了不少。近日整理生前所作文章，想起《故鄉》，細看之下，回望當年，忽生感慨。】
【彼時蹉跎茫然幾年，勉強在北平謀得生存，隱隱找到人生前路，勉強安穩之下，便返回家鄉將母親接到北平，既是闊彆二十年的第一次返鄉，也是最後一次。】
【遊子對故鄉，總有幾分樸素的好感，若是旁人指點幾句，還得臉紅脖子粗地吵嚷起來，那夢裡黃澄澄的明月，綠油油的瓜地，奇詭幻麗的山海經插畫，書屋草園在腳步中連成一線，哪裡有不好的地方了？】
【我隻覺心頭太悶，我習慣苦悶沉默，以至於寫的文章也格外沉悶。】
【彼時，鄉裡鄉間大概傳著流言，都說周家那誰在城裡發跡了，你一眼我一語，那誰便成了豪紳，做了豪紳又不給家鄉捐款，還要帶著母親遷出去，那自然就可恨起來——都是一個泥坑裡打滾的狗，你怎麼能把自己舔乾淨？臟水自然跟著來了。楊二嫂是自覺正義的，占一下我這地主老財，忘
記鄉情之人的便宜，當然理直氣壯，反倒是我不善言辭，支支吾吾，一點也豪橫不起來，怕是做鬼心虛。】
【苦悶之間，重逢兒時的好友玩伴，本應是一件能開懷暢聊之事，終究還是在閏土一聲老爺的叫聲裡，讓心情再度沉悶下來，再也無法提起往日的那些趣事，隻能談論些生活瑣事。】
【但又能談論些什麼呢？都是一個苦字，苦得五花八門，苦出繁雜百味，在口齒間翻來覆去地咀嚼，直到味蕾麻木嘗不出滋味，便在心頭沉悶下來。】
【我所懷念的故鄉，將那些懷念的事情，以一種令我啞口無言的方式，摔開在我麵前，如今想來仍是意氣難平。】
【遊子戀故鄉，故鄉厭遊子。悵然有所失，恍悟無新事。】
【我想，總是有希望的。我在文章裡記下的心情，依舊是現在的心情，甚至更加熱烈和確信起來。】
【孩子是未來的希望，大人是孩子的希望。】
【如今我已辭世多年，但我相信曾經投身的火焰，是決不會熄滅的，走出來的路一定是有人前仆後繼的。宏兒——文中是化名，如今倒是無需用化名了，他是三弟的三子沛兒，後來取名周豐二。】
【我希望那孩子以後，能夠不需要為了生計，像我一樣四處奔波，為了謀食辛苦輾轉，領略有鄉不能回，回鄉不是鄉的苦悶。不需要像閏土一樣飽經風霜，將苦味嚼到嘴唇麻木，沒有需要見誰都點頭哈腰的沉悶。不需要像楊二嫂一樣，桎梏在生活的困境裡，讓自己變成一個狹隘刻薄，通過傷害彆人來慰藉自己的人。】
【曾經，我在文章裡如此希望。】
【想要成為孩子們的希望，想要孩子們成為未來的希望。】
【如今，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為孩子們走出一條路來，相比於當時朦朧的想法，現在我的希望清晰了幾分，或許在活人的世界，我的希望已經成真了，曾經的孩子們順著大人的路，已經把希望一步一步走通，新的孩子們活在一個我無法想象，充滿希望的世界裡。】
【我大可以大膽地暢想，反正都是死人了，也不會再有人跳出來與我爭吵。】
【現在的活著的人，已經不需要為生活忙碌奔波，一刻也不得清閒，需要滿頭夜以繼日地維持生活，或是為了維持生活而苦惱，他們隻需要忙碌一陣子，便足以維持生活所需，將大把時間留給孩子、家人和理想。人一旦清閒下來，身後沒有什麼猛獸追趕，心頭沒有太多沉悶，自然不會麻木，也無需為生活折腰折膝，再有些老爺之類的稱呼。人與人意氣相合既是好友，趣味不同也能共存，廣闊的生命誕生不了狹隘的戾氣，再大的矛盾也能如孩童吵架打架，發完一時脾氣，繼續開開心心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