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倏忽眯起眼睛,弓起鼻梁,麵目豹變:“臭丫頭知不知道你在和誰說話!”
“你要喝水,我、我給你倒,要吃飯,家裡也還有,但橘子樹不是我家的,我摘不得,爹爹說了,不告而取謂之竊,我是個君子,要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不能魚……”
一緊張,把移說成了魚,半大的小女孩像模像樣地漲紅著臉,堅持著爹爹教過自己的東西,磕磕巴巴地總算把話一咕嚕倒全了,但在青年的注視下,也已經抖得不行,兩腳打著擺兒。
青年無語。
如果不是不合時宜,聽這麼個小家夥,還是個女娃兒,說出“不告而取謂之竊”“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還有——還有“我是君子”??噗,他真的要忍不住笑出聲來了。
可是他笑不出來。
反倒有一種強烈衝天的怨氣在胸臆中策馬鵬騰,碾著他的心臟。
“我最討厭你們這種,所謂的……”他扶著牆垣,搖晃著站起來,從嘴唇裡擠出兩個字,“善人、君子、豪傑、仁者。”
他在羅纖纖驚恐的注視下,慢慢挪動著受傷的腳,來到那顆橘子樹下,仰起頭,近乎貪戀地吸嗅著橘樹的味道,然後眼底忽然迸發出仇恨的紅光,還沒等羅纖纖反應過來,他就攀著那顆樹,狠狠搖晃起來,踹著,踢著,打著。
滿枝的橘子劈裡啪啦全震了下來,跌在地上,滾在一邊,那青年笑容扭曲,恣意地喊著:“好個不告而取謂之竊,好個富貴不能淫!好個威武不能屈!”
“大哥哥!你乾什麼!你快停下來!爹!爹爹!”
羅纖纖原本不想喊爹爹,她爹體弱,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出來也幫不上什麼忙。但她畢竟是個小姑娘,撐到現在終於害怕了,崩潰了。
“喊什麼喊!你爹出來我連他一起砍!”
小姑娘嚇傻了,含著淚,圓滾滾的眼睛裡有水珠子在打轉。
隔壁陳家的人去鄰村走親戚,全家都不在,沒有人阻止這個小瘋子。
小瘋子把滿地的橘子都搖了下來,還不解恨,在地上重重踩了幾腳,踏碎了好幾個果子,又忽然發狠,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躍而起,翻到陳家的院子裡,找了個斧子,三兩下把整個樹都砍了。然後又翻了回來,哈哈大笑。
笑著笑著,忽然就不笑了,蹲在地上,直愣愣地發著呆。
忽然扭頭,朝羅纖纖招手:“丫頭,你過來。”
“……”羅纖纖沒有動,站在原處,繡著黃花兒的小布鞋碾著地。
那青年見她躊躇不前,就放緩了語調,儘量和善地說:“過來。我有個好東西給你。”
“我……我不要……不,不過去……”羅纖纖低低地,還沒說完,那青年忽的又凶狠起來——
“你要不來,老子現在就進屋把你爹給剁餡兒了!”
羅纖纖猛的一抖,終於還是小步小步地朝他挪了過去。
青年斜眼看她:“快一點兒,沒工夫看你扭秧歌。”
等羅纖纖低著頭挪到他麵前,還有幾步路遠,他忽然就伸長手,猛的把人拽了過來,羅纖纖發出一聲尖叫,但叫聲才到喉嚨口,就被一個東西粗暴地堵住了。那青年塞了一個橘子到她嘴裡,沒有剝皮兒,也沒有擦洗,就著泥土,捅到她嘴裡。
羅纖纖哪裡能一口吃下一個橘子,青年硬塞,橘子就裂了,爛了,糊了她半張臉都是果泥,偏偏那個瘋子還在獰笑著,把果子在她臉上碾著,往她試圖緊閉的嘴裡塞著。
“你不是君子嗎?你不是不吃偷來的東西嗎?那你現在吃的是什麼?嗯?你現在吃的是什麼!”
“嗚嗚……不……我不要……爹爹……爹爹……”
“咽下去。”青年眯著眼睛,把最後一點果肉塞到羅纖纖嘴裡,瞳仁
裡幽光閃閃,不寒而栗,“你給我咽下去!”
看著羅纖纖被迫咽下橘子,喉嚨裡哽咽含糊地喚著“爹爹”。青年靜默一會兒,忽然就笑了。
那笑容比他猙獰的嘴臉更可怕。
他滿意地摸著羅纖纖的頭發,蹲在那裡,溫柔地說:“叫爹爹做什麼?不應該叫大哥哥麼?哥哥給你的橘子甜不甜,好不好吃?”
說著,又從地上撿起來一個。
這回他倒是沒有硬塞了,他細細地把橘子皮剝了,把上麵粘連的白色絲絡都一點一點得弄乾淨,然後才擦了擦手,掰下來一片,湊到羅纖纖唇邊,和聲細語地說道:“你要是喜歡的話,就再吃一些。”
羅纖纖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一個精神不正常的了,她沒有辦法,低著頭,默默吃著那個瘋子遞來的橘子,酸甜的汁水在喉管間化開,胃裡頭一陣翻騰……
那青年就蹲在那裡,一瓣兒一瓣兒地喂著她橘子,忽然像是心情好了起來,甚至開始輕輕哼起了歌。
他嗓音粗噶,很是沙啞,破風簍子似的,模模糊糊地也聽不太清,依稀隻有幾句飄到了羅纖纖耳朵裡。
“潭間落花三四點,岸上弦鳴一兩聲,弱冠年華最是好,輕蹄快馬,看儘天涯………”
他忽然說:“丫頭。”
“……”
“嘖。”他撇了撇嘴,去掰羅纖纖的小臉龐,“讓我瞧瞧你的眼睛。”
羅纖纖發著抖,毫無反抗之力,隻能任由青年仔仔細細瞧了個真切,血淋淋的手指,一寸一寸摸過她的眼瞼。
“真像。”他說。
羅纖纖嗚咽著閉上雙眼。她是真怕這個瘋子一時興起,和摳水果似的把她的兩隻招子摘下。
但是青年沒有摘。
隻是幽幽冷冷地和她說:“你不是教我一句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嗎?大哥哥也有一句話,想跟你說。”
“嗚……”
“你睜眼。”
羅纖纖雙目緊合。青年氣笑了,嘶啞道:“不挖你那招子,睜開!”
“……你以為不睜開我就摳不下你的珠子嗎!”
羅纖纖隻得舒展開圓滾滾的眼眸,纖長的睫毛簌簌顫抖,眼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流,她臉上畏懼又可憐的神色,不知是哪裡取悅到了這個來曆不明的青年,他忽然就鬆開捏著她臉頰的手,懸在半空,然後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頭。
他凝視著她的眸子,嘴角抖出一絲顫抖的笑,笑容七分扭曲,兩分猙獰,一分淒楚。
他說:“臨沂有男兒,二十心已死。”
說完轉身,身影沒入黑暗,漸漸消失不見。
唯有滿地狼藉,昭示著這樣一個人,深夜渾身浴血,來過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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