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所不知的奶狗往事(2 / 2)

他們那時都沒有想到,說出這樣話語的人,最後會滿手血腥,踩著遍地骸骨,在漫天盤旋的兀鷲黑鴉中踏著腥風走來,成為為禍蒼生的踏仙帝君。

而為禍蒼生的踏仙帝君,也極少,甚至根本不會願意去再回首這段往事,他再也不會去兌現當年於母親懷抱裡,用稚嫩聲嗓,清澈目光,認認真真許下的承諾。

那時候的墨燃因為有娘親的勸導,哪怕活得再艱難,也從來沒有過仇恨,但卻多少,總會有些不甘。

日子依舊這樣一天天過著,雜耍賣藝,看一次是熱鬨,看兩次是無趣,第三次,便是厭煩了。他們漸漸連一個銅板賞都得不到,隻能靠乞討為生。

墨燃記得有一家富賈巨擘的孩子與他差不多年紀,嘴角有一顆碩大的黑痣,那孩子坐在大院門口,手中捧著個碗,大約是筷子使得還不利索,就拿竹簽子戳著裡頭金黃酥脆的煎餃吃。孩子很挑剔,啃掉裡頭的餃子餡兒,然後就把外皮吐掉,扔在地上逗狗玩。

他就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站在旁邊看著。

那孩子被他渾身的惡臭和汙臟瞎了一條,驚叫起來:“什麼人?!”

墨燃就輕輕地問他:“小公子,這個餃子皮……能……能給我嗎?”

“給你?我為什麼要給你?”

“你……你也不吃,所以我就想問問……”

“我不吃,我們家旺財也要吃啊。”孩子指著地上兩條皮毛水滑,一身肥膘的狗,氣呼呼道,“狗都養不活呢,怎麼可以給你?!”

墨燃就儘力地賣著笑臉,說:“那要是狗吃不下……”@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怎麼可能吃不下!它們每日喂紅燒肉都不夠,餃子皮而已,兩口就沒了,沒你的份,走走走。”

墨燃聽到紅燒肉,目光落到那兩隻狗上,忽然覺得那麼肥的狗,要是煮來吃了,那一定……

他忍不住對著那兩隻狗,吞了口口水。

這舉動儘數落入了孩子眼裡,那孩子先是一愣,而後大驚:“你在打什麼主意?”

“我沒有……我隻是……”

“你想吃旺財和旺福?”

墨燃惶然道:“不,不是,我隻是太餓了,忍不住想想,對不起……”

小公子哪裡管他說什麼,聽到“忍不住想想”,就已駭的變了臉色。

他這樣富貴人家的孩子,怎麼能理解有人會對著看門的可愛小狗,能想到食物上去呢?他大驚失色,隻覺得眼前的人變態又可怖,便大喊大叫起來。

“來人啊!快!快把他給我趕走!”

仆從圍過來,不由分說,將墨燃拳打腳踢,他在那些沒輕沒重的拳腳中儘力多抓了幾枚地上的煎餃皮子,緊緊揣在手裡,任由彆人又踢又趕,也沒有鬆開。

小公子像是嚇傻了,手中剩下的餃子也不要了,連著竹簽子一起丟在地上,然後跑掉。

墨燃就往那邊努力地爬著,瘦小的身軀被打的青紫,一隻眼睛也被踢到,痛的睜不開,但伸手抓住那剩下的餃子時,他還是開心地笑了。

還剩了兩隻呢。

是裹著餡兒的……

一隻自己吃,一隻給娘親……

或者兩隻都給娘親,自己吃餃子皮就好……

可是他都來不及揣著餃子走,混亂中就有一隻家丁的腳踩下來,把他竹簽上串著的餃子都踩碎了,酥皮碎裂,肉餡踩成了泥。

他就呆呆地握著那根汙臟斷裂的簽子,雨點般的拳腳落在他身上,他不覺得痛,但看著餃子再不能吃,他的眼淚就怔愣流了下來,從腫脹的眼皮縫裡,淌到那張臟的看不清五官的小臉

上。

他隻是想吃一點彆的孩子吃剩下的,不要的東西啊。

為什麼浪費掉,碎掉,成了泥,也不能屬於他。

後來,墨燃成了死生之巔的公子,門派中許多人都逢迎他,追捧他,甚至壽誕之時,還會有根本談不到幾句話的人來給他送禮,祝賀。

那些曾經連個餃子皮都要跪在地上搶的孩子,終於收獲了沉甸甸的褒讚和溢美。他站在一堆用心挑選出的賀禮前,心裡卻生出一絲模糊不清的畏懼來。@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他怕這些禮物很快就會不見掉,怕會被砸碎,怕不知哪裡能飛來一場橫禍,眼前的一切就會和當初握在手裡的餃子一樣,還沒到嘴邊,就被踩得稀爛。所以他很快就把那一堆東西裡,能用的都用了,能吃的都吃了,實在不能用,不能吃的,他就在弟子房裡挖出一小塊暗室,把那些精美的禮物都仔仔細細地藏好,每天數一遍,再數一遍。

薛蒙那時候還指著他哈哈大笑,笑話他,說:“哈哈哈,不過一盒臨安清風閣小食鋪的糕點匣子而已,浪費了就浪費了,你瞧你,跟餓死鬼投胎一樣,一頓就全塞肚子裡了,誰會跟你搶呀?”

那個時候他剛來死生之巔,其實內心深處,還有著莫大的不安。

因此麵對堂弟的嘲笑,他也隻是咧了咧嘴,嘴角沾著點心屑,然後埋下頭繼續去拆另一盒糕點吃。

薛蒙很驚奇:“你胃口好大,不撐嗎?”

他隻顧著吃。

“……實在吃不下就彆吃了,我每年過壽誕,都能收到好多糕點,哪有都吃掉的道理……”

墨燃臉頰塞得鼓鼓囊囊的,他吃的太急,其實有些噎住了,濕潤漆黑的眼睛望了對麵的少年一眼。

那一瞬間,他忽然想到了自己幼時遇到的那個小公子,可以肆無忌憚地挑剔著,把煎餃的餡兒吃掉,皮子都拿去喂狗。

薛蒙也是這樣長大的吧,所以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出“吃不掉就丟掉”“沒有人跟你搶”這種話。

他是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羨慕他們。

如今他終於也成了可以錦衣玉食的名門公子,理應舒舒坦坦,肆意揮霍。

可是他不敢。

他最後做的,也隻是抓起旁邊的水杯,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水,把噎著的點心咽進胃裡,又繼續硬撐下去。

再後來,他成了踏仙帝君。

神州四野,都是他的囊中之物。

那個時候,美人,美酒,美食,金銀珠璣,華翠寶器,都會有五湖四海的人,絡繹不絕地給他送過來。

有一天,臨沂來了一戶銅礦巨商,說掘礦時得了一塊極為難得的萬年火玄玉,要呈送給踏仙帝君。

這種拿著寶物來求個一官半爵,或者求個蔭蔽照拂的尋常人實在太多了,墨燃其實沒什麼興趣理會。

但那天,恰巧楚晚寧病了,寒症。墨燃皺皺眉頭,想著火玄玉最能驅寒,不如早點把那病秧子救得鮮活了,省著整天躺在床上,看著就晦氣礙眼……於是就那麼鬼使神差的,接見了那個來送寶物的富商。

那商人和他差不多年歲,生的微胖,嘴角下頭有一顆碩大黑痣,帶著毛。

墨燃坐在巫山殿的寶座上,修長雙手交疊,指尖點著下巴,默不作聲地瞧著他,直把那肥膩的商人看得腿腳發軟,汗濕背心。

半晌才打著哆嗦,嘴唇抖動,忽地噗通一聲跪下來,連連磕頭,囁嚅著:“帝君陛下,小民……小民……”

他小民了半天,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肥大的身軀在融著金絲線做成的衣衫下頭,簌簌抖動著。

墨燃忽然笑了。

哪怕和這個人隻有一麵之緣,他也不會忘記。

那年輝煌氣派的富庶宅邸前,那個嘴角有黑痣的小孩子,以一種墨燃以為自己這輩子都不可能有的奢侈做派,吃著那一碗竹簽戳起的金黃餃子。油汪汪的嘴角,油汪汪的酥皮。

他微笑著說:“你知道嗎,你家的煎餃特彆好吃。”

雖然他根本沒有嘗到,卻惦念了半輩子。

墨燃坐在寶座上,看著下麵那個人由惶恐到驚愕,由驚愕到茫然,又由茫然變為獻媚,口中念念叨叨地討好著自己,說馬上就把自己府上的廚子請來死生之巔,贈與踏仙帝君。

那一刻,墨燃比任何時候都要更清醒地認識到,原來這世上有很多人,寧願跪著去舔強者的鞋麵兒,也不肯低下頭,去給予弱者一點點的憐憫與善意。

墨燃搖了搖頭,努力把腦海中這些往事甩掉。

他其實已極少回去回憶過去的這些事情,那是他的軟肋,他不想再要。

可是挨家挨戶詢問,挨家挨戶被拒絕的情形和過去是那麼像,不由地就解開了腦海深處的枷鎖,讓他暫沉於漆黑的往事之中。

他有些茫然地發了一會兒呆。

他想,原來自己年幼時,是曾答應過母親,“不會去記恨”,答應過她,“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麼……

他卻沒有做到。

到最後,害死了這世上,最後一個待他好的人,害死了楚晚寧,害死了自己的師尊。

楚晚寧……

墨燃想到他,心底便是一陣疼,他下意識地從懷裡摸出繪著楚晚寧肖想的那張薄紙。紙已經有些皺了,他抿著嘴唇,不做聲地默默抬手,想把紙張撫平,可是手一摸上去,血就黏在了上頭。

他幾

乎是立刻惶惶然地收了手,怕把畫像弄臟了,不敢再去碰。

從第五街走到了第三街,他繼續不甘心地一個一個問著,可那些鬼怪都說“沒有見過畫像中這樣的男子”。

他一個人在無極長夜裡走著,夜色那麼濃,那麼長,好像再怎麼努力地行走,也永遠無法行至破曉時分。墨燃終於走得有些累了,他滴水未進,粒米未食,實在是有些支持不住。趕好瞧見牙子口有一家雲吞攤子支出來,有人在賣宵夜,他便去買了一碗,趁人不注意悄悄吃進肚子裡。

鬼界的食物都是冰涼的,連雲吞都不冒熱氣。

墨燃把引魂燈拿出來,兜一勺子,往引魂燈前遞:“師尊吃不吃?”

師尊當然不會有反應。

墨燃就自己吃了,邊吃邊道:“不過你一向不喜歡雲吞,你就愛吃甜的。回頭我尋到你,咱們回去了,我天天給你做糕點吃。”

寂靜夜色裡,一個人伴著一盞燈坐在孤寂的夜宵攤子前,晚風沙沙的,偶有幾片枯葉打著卷兒追逐而過,地府在此時竟也顯得很安寧。

“桃花糕、桂花糖、核桃酥、雲片兒糕……”他一樣一樣和魂燈掰數著,好像楚晚寧聽到了,就會願意搭理他似的,數了一會兒,墨燃苦笑,“師尊,你的另一個地魂,到底在哪裡呢?”

青年修長的手伸出,輕輕摸了摸引魂燈的綢麵,就像他三十歲那年,楚晚寧死了,他抱那屍身在懷裡,出著神,發著愣,他說“楚晚寧,我好恨你啊”,卻低下頭,親了親他的臉。

“娃兒,剛來這裡吧?”

忽然,一個破鑼似的嗓音響起。賣餛飩的老頭老眼昏花,摸索著坐到他身邊,他應該是壽終正寢老死的,一張黝黑的麵孔像荒漠中的胡楊木一般乾癟皺縮。他從壽衣裡摸出一杆煙,咬在嘴裡,而後帶著老年人獨有的慈祥和多事兒,挨過去與墨燃聊天。

墨燃吸了吸鼻子,回頭笑了笑:“嗯,第一天。”

“是啊,瞧你眼生的很。問一句,怎麼年紀輕輕就走了呢?”

“走火入魔。”

“哦……”老頭子嘬著並沒有火的煙,“是位仙君呐。”

“嗯。”墨燃點點頭,看了看他,並不怎麼懷著希望,但還是掏出懷中的畫卷,說道,“老伯,我想尋個人,這位是我師尊,也是不久前下來的。不知道您有沒有瞧見過他?”

老伯接了畫,佝僂著湊到燈下,眯著結著陰翳的眼珠子,慢慢地打量著,打量了很久。

墨燃歎了口氣,想把畫收回來:“沒事,我問了很多人,您不知道也沒關係,反正大家都是這麼……”

“我見過他啊。”

“!”墨燃一驚,幾乎瞬間激動地血液奔踏,忙拉住他,“老伯,您見過他?!?您、您不是看錯?”

“沒看錯啊。”老頭子盤腿坐在條凳上,摳了摳腳,“長這個模樣的,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幾個,跑不了,就是你師尊嘛。”

墨燃已經站起來了,覺得突兀,又朝老人拜了拜,抬頭懇切道:“老伯指點我。”

“哎呀,小娃娃不用這麼客氣。大家做了鬼,轉眼就要再去投胎了,上輩子能有的記憶,也就隻剩十年八年可以留。老頭子兒子去的早,見你們娃娃都心疼。”他擦了擦眼淚,又用袖子撚了次鼻涕,這才道:“前頭第一街,那個特彆氣派的宮殿,你瞧見了吧?”

“瞧見了,師尊在那裡?”

“對咯,就是在那裡。”

“那是什麼地方?”

“是第四鬼王的彆宮。”老頭子歎了口氣,“四鬼王不住在這裡頭,但卻特意讓手下在南柯鄉修了個行宮,不為彆的,就是為了搜羅陰曹地府的美人,都軟禁在裡頭。四王性主淫,每過一陣子,他就親來宮裡挑選侍妾,男女不忌。選上的被他直接帶去地獄四層,若是沒有選中,據說就賞給手下玩弄,唉,你說這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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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沒說完,就見得身旁的小仙君已是火燒火燎地抱起旁邊的燈籠,如同狼犬一般闖入茫茫夜色中。

老人愣了一下,隨即有些羨慕,他慢吞吞地喃喃道:“年輕就是好,跑的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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