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九憤然道:“人為了活著殺禽吃肉,為什麼不能為了活著殺人?”
墨燃歎了口氣,喃喃著問:“這樣活著有意思嗎?”
像是問容九。
又像是隔著紅塵,去問上輩子高座上的那個自己。
“不知道。我不知道什麼叫有意思。”容九漠然道,“我從十六歲就被賣到館子裡接客,第一個客人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道士。你問我什麼是有意思?我不知道。我活著的時候就想有錢,有錢就能贖身,我就不用再拉著笑臉伺候彆人。可是我到死都沒有自由身,都是你們這幫畜生害的。”
墨燃沒說話,過了良久,才問他:“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選跟姓常的夥同,殺了我?”
“不錯。”
墨燃道:“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也還是會回頭,卷儘你所有錢兩,讓你沒好果子吃。”
“你——!”
容九激憤,臉上胭脂花染出的薄紅似乎更豔了,他身形搖晃一會兒,而後才慢慢穩將下來。
過了些許,自知失態,他抬起手撚過額邊鬢發,又隱忍著,重新掛上他慣有的柔媚微笑,隻是眼光中,仍閃爍著怒氣。
“隨你怎麼說吧。我容九,有我容九的活法。”
“但願你在鬼界能活的自在逍遙。”
容九眯起眼睛:“那定然是很自在逍遙的。隻要往床上躺落,就能換來輪回永脫,不再受苦,我比屋裡頭那些傻子都瞧得清楚,我情願的很。”
墨燃笑了笑,道:“但是容九,這些人是四鬼王手下的,你是死是活,是去是留,其實還得憑上麵一句話。”
容九一震,隨機警惕起來,一雙美目盯著他。
“你什麼意思。”
若非如此情形,墨燃也實在不願再與他這般撕扯膠著,但容九性子雖軟弱,恨起來卻也是油鹽不進,隻得沉下氣來,與他說:“你覺得畫像上那人不過如此,但我卻覺得他很好。各人眼光不同,誰都說不好鬼王會不會瞧中他。”
“這般冷冰冰的相貌,誰能瞧得上他?”
“那可未必。”墨燃道,“鬼王若是喜歡柔軟之人,何不當時就挑了你去?”
“……”容九不吭聲了,神色卻有些難看。
墨燃趁熱打鐵:“他這個人,脾性駿烈,若是讓他選上了,恐怕會將這鬼界掀個底朝天。到時候問罪下來,四鬼王這邊難逃其咎,殺幾個陰兵那是沒跑的事兒。你要做絲蘿,總得要樹立得穩妥。要是你才剛纏上去沒幾天,樹就倒了,沒有依靠是小事,連著你藤藤蔓蔓一地拔起,那就是魂飛魄散的結局。”
容九原本蒼白的臉色,好像愈發蒼白了。
但他仍無不嬌媚卻又狠毒地說:“我不信這邪。”
墨燃:“……”
“墨公子,我賭了,我偏生看不慣你過得比我好。”
幾許沉默,墨燃忽然也狠了,他盯著容九的臉:“我不跟你賭。容九,這個人我是一定要救的,你非要這麼玩,我跟你玩命。”
容九仰起頭,目光灼灼,忽而蛇蠍般把手貼上墨燃胸膛:“他是你的誰?跟你相好多久了?有我久嗎?他在床上,有我好嗎?是花樣玩的更多,還是叫的更好
聽?”他頓了頓,睫毛悠然垂落,“墨公子,你不是會替人玩命的那種癡情主,你這人心底是沒情意的,瞞不過我。”
話音未落,臉頰被墨燃狠狠捏上。
墨燃將他拎開,漆黑的眉目豎著,眸中躍動著焰火:“從前沒有心,現在有了。”
容九猛地抬眼,對上他的麵龐,忽然發現這個人是熾熱的,甚至有些陌生。
人好像還是那個嬉笑怒罵的墨微雨,魂卻好像有哪裡不一樣了。
他像是被這樣的墨燃燙到,不由自主地打了個顫,想轉身跑走,卻被對方死死掐住。
“還有。”墨燃說,“我與他……從今而後,清清白白,我敬他愛他,不存妄念。你莫要辱他。”
他說著,這才把容九一推,容九撞在柱上,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人。甚至也沒有仔細琢磨這個“從今而後,清清白白”是怎樣古怪的表達。若是他神智清明時,是定能琢磨出其中的微妙的。
從今清白,就是說,曾經不清不楚,有情有色。
但容九沒琢磨過來。
“他不是你的……不是你的……”
墨燃道:“不是,他是我師尊。”
容九便不吭聲了,隻是他這樣的人,總能從字裡行間嗅出些細微極了的情誼來,那種情誼墨燃自己或許都沒有發覺,但容九卻聞得到。
他幾乎能確定,墨燃是愛畫像上的那個人的,這念頭讓根本得不到任何愛戀的他,不禁生出一股苦澀的妒意。
最是風流墨公子,也會為一個人上刀山下火海,豁了命要去救。
他忽然想,如果當初對墨公子真心一些,掏的是真肺腑,那墨燃會不會……也為自己露出些純澈的真情來?
然而他還來不及想完,就聽墨燃複又開了口,聲音又狠又冷,不似玩笑:“容九,我最後問一遍他在哪裡,你若還是不知道。我是修道的人,該怎麼樣下藥或是施法蠱惑一個人的心智,還是清楚的。你信不信我豁出去自己去見鬼王。”
這下容九是徹底驚呆了:“你……”
“我為非作歹了一輩子,現在我想好好來過。但要是沒人成全我,我便還是那個墨微雨。”他輕聲說,“容九,你想清楚了,我是不怕死的,也不怕魂飛魄散。你要這麼絕,什麼我都做得出。”
兩人便都沒再說話了。
隻是目光相對,剛毅的碰上怨憎的。執著的碰上不甘的。燙的碰上冷了。
而後容九眼裡的冰化了,他幾乎是在墨燃這樣燎原的逼視下,頹然敗下陣來。他的妒恨很深,墨燃的執念也不淺,兩相對峙,他不會是踏仙帝君的對手。
容九麵如死灰,即便胭脂花嬌豔,也蓋不住一臉枯槁,如斷壁殘垣。
“你為什麼,要為他做到這份上?”
“他待我最好,我卻拿他當最恨的人來欺負。我欠他的。”
“……”
“我確實,沒有見過這個人。”半晌之後,容九輕聲道,但見墨燃神情,又慢慢補上一句,“我沒有騙你。但是,新捉來的鬼都關在東邊最大的那個殿裡。一人一個窄小的房間,和籠子沒什麼兩樣,上著鎖。有戒嚴衛在來回巡邏。你去那邊,應當能找得到。”
墨燃哪裡還能再等,他轉身就要往夜色裡奔。容九怔楞地立在原處看著,不知是怎樣的苦澀情緒湧上心坎兒,他忽然無法遏製地朝著墨燃的背影喊起來:“墨微雨,你——你想好好來過了?誰能好好來過!咱們都是汙泥裡頭浸過的人!誰都不能好好再來過!”
“墨微雨!你瞧著,我容九就是要過好日子,就是好死不如賴活著,我賣身賣肉賣了魂魄我整個人都爛掉,我也要穿金戴銀!你瞧著吧!你以為你臟到骨子裡擦一擦嘴角就能把腥味擦掉了?你想得美!你從你的良,我做我的娼,看誰日子能過得好啊!墨微雨!”
他嚷著,直到墨燃的背影都瞧不見了,他才忽然抬手,猛地捂住臉,蹲下來哽咽道。
“憑什麼你能重來啊,憑什麼你這麼爛的人,也有人待你好啊……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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