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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的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明明是那樣輕淡的一句話,入耳卻如春雷隆動。

墨燃驀地轉頭,看到葉忘昔自半月拱門後走出來,他還是那麼修長挺拔,眉眼溫潤,手中提著一雙明黃色緞履,走到青年跟前,俯身放下。

義父?

葉忘昔的義父……

他心中的血液在狼奔豕突,他幾乎能聽到隔世的哭喊聲,聽到刀劍相撞,鼓角爭鳴。

“義父!!!”

記憶中猛地翻出一張血汙縱橫的臉。

是葉忘昔,葉忘昔在哭著嘶喊,聲裂九霄……當年他屠殺儒風門的時候,南宮柳偷生跑路,七十二城群龍無首,霎時大亂,後來,儒風門的第一護法徐長老挺身而出

,嚴整散沙,將墨燃原本瞬間就能摧毀的亂兵聚合在一起,與葉忘昔一同抵抗。

他明明不姓南宮,卻做了南宮掌門應當做的事情,以長老之身,與儒風門七十二城共存亡。

他明明不是葉忘昔的親生父親,卻在灌滿了靈流的尖刀刺向葉忘昔的後背時,擋在了葉忘昔麵前,以血肉之軀,護得親手養大的孩子,一瞬周全。

墨燃那個時候站在城牆上俯瞰,他看到了這一幕,他嘴角浮起一絲扭曲的笑——天知道他那時候有多嫉妒。

毫無血緣,這世上竟有人能願意為另一個人死!

他那狹隘的內心無不震撼,無不疼痛,他嫉妒得像是要瘋魔癲狂,他的眼神都是血紅的。

他在想,好,好極了,葉忘昔真幸運,他墨微雨……要是這茫茫天地間,除了他的娘親,還能有一個人,能心甘情願為了他墨微雨死,那麼他何至於走到今天這一步?!

蒼天對誰都好,隻有對他是那麼吝嗇,那麼狠毒!

他要把他嫉妒的人都毀掉,讓這些抱團取暖的人都統統滾下地獄,憑什麼隻有他沒有一天好日子,沒有片刻溫暖,唯一對他溫柔的人,早就已經死了。

他隻有那麼一點點溫情了,憑什麼還要奪走?!!

他恨!

“…………”

回頭再想,墨燃隻覺得自己當年是那麼傻。這個紅塵裡,明明也有一個人,願意為他赴死,是他自己錯過了,是他自己辜負,是他不知道。

墨燃雙目闔實,平複了一下內心的湧動,這才再次抬眼。

他知道這個男人是誰了,他是葉忘昔的師尊,也是葉忘昔的義父——徐霜林。

在屠儒風門的第二天,他就為了救葉忘昔,死於戰火之中。

墨燃轉過頭去,心中苦澀,竟是不忍再瞧著陽光下那個笑意濃深的瀟灑之人。

他去和葉忘昔打招呼。

“葉公子。”

葉忘昔這才發現墨燃立在遠處,不由一愣,隨即笑道:“啊,墨兄也來了,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

其實葉忘昔這輩子跟墨燃隻有數麵之緣,不是很熟,於是繼續微笑道:“是來找我義父的嗎?”

“……”墨燃看了徐霜林一眼,有些尷尬,搖頭道,“不,我來找你的。”

“小葉子,這院子裡多久沒有進來過一個找你的人了?真不容易。”徐霜林懶洋洋地笑著,又往自己嘴裡塞了一顆瓜子,“你在哪裡結識的墨宗師?”

“桃花源認識的。”

“那很好,那很好。”徐霜林笑著,把剩下的瓜子都丟到了鳥食盆裡,說,“你們年輕人聊吧,我先到彆的地方走走。”

葉忘昔拉住他:“義父,你怎麼又不穿鞋?”

“哦,忘了。”徐霜林笑眯眯地穿上了鞋子,說,“這樣總好了吧。”

但墨燃卻用餘光看見,這男人慢悠悠的渡到了轉角處,然後俯身把鞋又脫了,居然就那麼揣進懷裡,優哉遊哉地走遠。

“………”

這對父子的相貌和脾性,實在是違和的很,因為心法緣故,徐霜林長得很年輕,麵容停留在三十歲的時候不會老,瞧上去就像是葉忘昔的兄弟。

再結合了脾氣看的話,這人有些任性頑劣,還不像是哥哥,簡直像是葉忘昔的弟弟。

所以門外那塊凝重莊嚴的“三生彆院”匾額,是在逗人玩嗎?

葉忘昔和墨燃肩並肩,沿著林蔭道緩步走著。

這個院裡栽種著很多花樹果樹,但此時正值隆冬,萬木凋零,隻有一些枯黃葉子掛在樹梢,風一吹,顫巍巍地拂動。

“不好意思,上回在酒樓裡,我讓你見笑了。”

“沒有的事。”墨燃道,“你這些日子都還好嗎?”

話說出口就有點後悔,因為葉忘昔這種人,哪怕過得再不好,都是不會吭聲的。果不其然,葉忘昔笑了笑,說:“還行,你呢?”

“我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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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關係其實沒有那麼熟,墨燃來找他,也隻是因為想到了前世冤孽,覺得心中難受,才想來看看如今還活著的葉忘昔,真的和葉忘昔單獨相處起來,卻又不知道該講些什麼了。

墨燃清楚葉忘昔的很多秘密,可這些秘密都不能說,他就實在沒有什麼話題可聊,兩人沉悶地散了會兒步,葉忘昔問:“夏司逆怎麼樣?”

墨燃愣了一下,笑了:“你還記得這名字?真厲害。”

“他的名字,特彆好記。”

“哈哈,也是,夏司逆這回也跟來了,你之後能見到他。”

葉忘昔略顯意外:“他也來了?……可掌門應該沒有請……”

“你還不知道夏司逆是誰吧?”墨燃笑道,“我告訴你,這件事情,說來可真是話長了。”

於是他就把楚晚寧就是夏司逆的前因後果都講了一遍,葉忘昔聽完之後愀然半晌,歎息道:“墨公子何其幸運,能得此人為師。”

墨燃則說:“儒風門何其幸運,能得葉公子為門徒。”

葉忘昔有些不好意思,微微笑道:“墨公子言過了。”

他們走到了一座漆著紅木的小浮橋上,這一路走來,儘是一些枯枝敗葉,唯此處青翠明豔,栽種修竹傲雪迎風,高節不改。儒風門的水都施了靈力,

不會冰封,因此立在橋頭,腳下是溪水淙淙,兩端是碧色環抱。

墨燃回過頭,看到葉忘昔低眸凝視著那晶瑩溪流,黑色的眼睛裡不斷有浮光踴躍,人還是那個人,但臉上的憔悴,其實誰都看得出。

南宮駟成親,對他而言,實在太過殘忍了。

忽然就很不忍心,好像看到了那個付出良多,卻得不到彆人一瞬回首的楚晚寧,墨燃問他:“葉公子,不如你來死生之巔吧。”

“什麼?”

“……”出言即覺莽撞,也知道葉忘昔會怎麼回答,墨燃歎了口氣,“我就隨口一問,公子不必放在心裡。”

葉忘昔笑了,他原本笑起來豐神俊朗,七分英氣,三分秀美。但如今還是同一個人,還是同樣的笑,顴骨卻已微微凹陷,七分英氣還在,三分秀美卻枯竭了,唯剩兩池悲涼。

他想掩藏,但那悲涼太深了,他用儘了力氣,依然沒有藏好。

他笑著說:“原來墨兄,是替死生之巔來挖人的?”

“哈哈,是啊是啊,不過,葉公子應當是不會來的,所以隻是一句玩笑罷了。”

“嗯,我義父仍在此處,我便不會走。”

“公子今後打算怎麼辦?”

“……”葉忘昔神情似有一痛,竟是不能立刻答來,今後打算怎麼辦?他也不知道,他覺得自己是飛蛾,南宮駟是燈火,他總想隨那燈火而去,哪怕後果是破碎支離。

可南宮駟不要他。

“就,還在儒風門裡做自己該做的事。”葉忘昔微笑道,“輔佐掌門,輔佐義父,以後,輔佐少主。”

他頓了頓,手捏成拳,指節蒼白如玉。

墨燃心驚於葉忘昔竟能心平氣和地把最後半句說出口,他竟真的能說得出口……

“輔佐少夫人。”

他講完了,似乎終於不再能忍受,他垂下眼來。可是隻是那麼一會兒,他又抬頭恭謙溫雅地望著墨燃,臉上竟還是笑著,整個人如修竹般颯颯立在寒冬裡。

驟然間西風起,吹起竹林間積著的浮雪,猶如葦花四下飄飛。

就在那一瞬間,墨燃想,不可以,南宮駟不能與宋秋桐成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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