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從那一刻起,他開始習慣殺人如麻。習慣了人命如草芥,肝腦塗重山。
他還記得當時自己亦是這樣立在丹心殿前,叛門弟子墨微雨微笑著俯瞰莽莽群雄,戚戚眾生。他的靴邊,躺著的是薛正雍與王夫人未寒的屍體。
“從死生之巔起,用你們的血,為我鋪路吧。”
前世的冷笑猶在耳邊,墨燃眼皮突突直跳,他朝薛蒙大喊:“彆打,打不過的!快走,你們都快走!”
人聲嘈雜,薛蒙離他太遠了,沒有聽到。
墨燃四下環顧,周遭刀劍爭鳴,戰亂一片。
他看到薑曦與十餘枚棋子纏鬥廝殺,那一刻他想到的是上輩子薑曦是怎樣倒在自己的刀下——
“你不跪本座?”
“不跪。”
“不承認本座是帝君?”
“不認。”
鮮血飛濺,手起刀落。
打不過的……
墨燃看到踏雪宮宮主低眸吹塤,聲透九霄,滯得棋子神識模糊,擺搖不定,可他想到的前世這個宮主最後是怎樣十指俱毀,筋骨俱裂——
“為何負隅頑抗?”
“我既為一宮之主,雖無力保踏雪宮平安,但也絕不言逃。”
陶塤破碎,終成絕響。
打不過的。
亂象叢生,墨燃看到王夫人與薛正雍在遠處攜手禦敵,他眼前閃過的卻是前世他二人不曾瞑目的臉,淒切和憤怒都凝固在眼底。
透過兩輩子,直勾勾地盯著他,怨恨他。
冷。
真冷。
墨燃渾身肌骨都在戰栗,指端冰涼,師昧做到這一步……他竟做到這一步!
之前他就覺得師昧帶走楚晚寧前的要挾不可輕視,所以才會毅然決然地返回死生之巔。此時他不禁頭皮發麻——
要是他當日一時衝動,沒有聽師昧的威脅,堅持著去追回楚晚寧,會怎麼樣?
修真界的半壁英傑都在此處,這些人要是都不明不白地死在了死生之巔,又會怎麼樣?
師昧布置的環環相扣,竟是不給他半分喘息。墨燃舉目望去,滿山遍野的珍瓏棋局……不怕死不怕痛的活死人……屍山血海魑魅魍魎白骨橫生……
不能再這樣下去,不能再這樣下去!!
師昧說過這是給他的“驚喜”,那就不會無緣無故地鋪設。既然他回來了,他順從了,就一定有可解之法的!他不能看著舊夢重演,不能看著死生之巔就此覆滅,不能看著伯父伯母再在他麵前死去。
如果往事複又重現,他怎麼麵對自己……又該怎麼麵對楚晚寧?
墨燃猛地回神,分撥開重重疊疊的人群,朝自己的伯母伯母奔去。
“彆打了!先撤離這裡,先離開這裡,彆打了!根本不可能打得過!”
他嗓音嘶啞,目眥儘裂。他像沉陷汪洋的人,竭儘全力地掙向彼端。他像死人掙向活人,像飛蛾掙向火,一生掙向另一生。
“彆打了!快走,都快走!你們打不過的!”
打不過的。
我早已親眼見過你們的死亡。
走吧,
求你們了。
忽地一柄劍橫絕去路,劍光森寒。
望去,是木煙離冰冷的臉。
“你是想趁亂而逃嗎?”
墨燃怒道:“你讓開!”
“你已是修真界重犯,我理應——”
話斷齒間,木煙離感到背後生涼,一回頭,見一個戴著覆麵的棋子劈劍揮落,她忙回身應戰,眉目間儘是殺意。她喝道:“墨燃!果然是你在搗鬼!”
這女人聲色清朗,猶如冰泉,極易辨識。
這一聲,引得周圍一圈修士紛紛側目,果見那棋子與木煙離打得如火如荼,卻不曾動墨燃分毫。
眾人這才發現,幾乎所有降臨死生之巔的棋子都仿佛將墨燃視為黨羽,全都避開他,不傷他。
有人怒喝道:“當真是墨燃那狗賊在作祟!”
“他與這些棋子是一夥兒的!”
一張張怒火中燒的麵目在纏繞盤扭,一隻隻耳朵裡灌入這樣的私語與低吼,一雙雙殺到血紅的眼睛朝他望過來。
重疊,重疊。
在這樣憤怒的目光裡,他又是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了。他好像又變成那個踏儘諸仙為尊天下的帝君,他橫刀立馬破儘千戒他視這塵世為糞土他瘋魔!
有人厲聲喊道:“拿下他!”
“看住他,不要讓他逃了!”
“瞧他能裝到什麼時候!”
耳中嗡嗡作響,一模一樣的憤懣,一模一樣的指責,一模一樣的討伐。
兩世的場景太過相似了,他甚至能回想起當年自己與楚晚寧的生死對決。
那一天,也和今日一樣,墨燃手握珍瓏棋子,操控了死人活人走獸飛禽,大軍如黑雲翻墨,兵戈如霜峰映雪。
他高坐睥睨,垂眸淺笑,看天地顛覆,白晝也變得昏黃。
最後是楚晚寧阻止了他。
是楚晚寧,拚儘全力與他的百萬棋子對抗,武器從天問換至九歌,從九歌換至懷沙。
懷沙。
墨燃永遠都忘不掉楚晚寧最後召喚出懷沙時,眼裡那種悲冷和痛楚。
“傳聞這是師尊的殺伐之刃,今日總算得見了。”
楚晚寧那時候問他:“墨燃,要怎樣你才能放下?”
他隻是燦笑:“放不下啦,師尊,我已經滿手是血了。我親手殺了伯父伯母,殺了同門師兄弟……如今隻要再祭上你的人頭,我就是空前絕後的霸主了——再沒有誰能阻攔我。”
楚晚寧的神情極是刺痛。
他看到了,可是卻覺得好不爽快,心裡橫衝直撞一股報複的惡意,他咬著後槽牙,字句碾出。
“殺了你。這世上就再沒有誰,是我不能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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