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無論是上修界還是下修界都在沸沸揚揚地傳著一件事——屹立數千年之久的天音閣法場第一次被劫。而劫囚者竟是天下第一大宗師楚晚寧,他殺天音閣精銳十一人,傷百人,?攜重罪囚犯墨微雨離去。
有人說楚晚寧瘋了,?有人說楚晚寧和墨微雨一樣,?都是衣冠禽獸。還有一些人因為當時離得近,所以看清了細枝末節,?便憤然道——楚晚寧與墨燃的關係不對勁,?他們之間有貓膩,很臟。
@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但無論外頭如何議論,?楚晚寧和墨微雨都沒再出現於江湖上,?無人知其下落。
天下最清正的宗師,?帶走了天下最危險的惡鬼。
而後,銷聲匿跡。
木窗半敞開,細雪如酥,簾櫳外苔痕新碧,?落四五點殘花。
天音閣風波已經過去了四天,?外頭早已亂作了一鍋粥,?評判什麼的都有,?而隻有這空山之中,才有些許安靜。
忽然,有人自這空寂的林木深處行來,?走進窗牖框出的彩墨畫卷間,他掌一把寬大油紙傘,抱一捆柴,?推扉而入。屋內很冷,他把木柴堆在火塘邊,?往爐膛內添了幾塊劈柴,將燒到有氣無力的火舌撥亮。
這地方年久失修,許久沒住人用了,雖大致收拾過,但空氣中仍彌漫著一股黴味。為此,他特意從外頭折了一枝含露白梅,帶回來擱在床頭。
楚晚寧坐下,看著窄榻上躺著的那個男人。
第四天了,還是沒有醒。
自那日從踏仙君手下脫身後,他用前世所習得的法術加上今生未曾損耗的靈力,總算將墨燃這一口氣吊住。但過了那麼久,墨燃依舊昏昏沉沉,命懸一線,靈核也再不能被修複。
“這屋子還是我師尊當初遊曆時所造的,太久沒人住,總有些味道。”楚晚寧望著他的臉,神情專注,“知道你不喜歡熏香,但你不討厭花。我帶了一枝臘梅,應該可以開很久。”
墨燃躺著,睫毛垂落。
他睡著的模樣顯得很安靜也很平和,是一生罕有的寧靜。
這幾天,墨燃一直都這樣安靜地沉睡著,楚晚寧在忙完該做的事情後,就守在他身邊,與他說話。
以前他們倆相處的時候,總是墨燃一個人講了一大堆,而他在旁邊聽。
沒想到,有一天說的人和聽得人會倒過來。
“外頭的結界都加固了,禁咒也都布下,不會有人找到這裡。”楚晚寧道,“柴火和食物也都帶回來了,一時半會兒不會再有彆的事情。”
頓了頓,歎息道:“你啊,怎麼還是不肯醒?”
他說著,伸出手,摸了摸墨燃的頭發。
塘火搖曳。他又坐在床邊等了很長一段時間,等到投射在地上的影子都隨著陽光挪動了位置,卻還是沒有等來那個人的睜眼。
楚晚寧合落睫簾,輕輕歎了口氣。@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既然你還想睡,那就睡吧……我接著昨天跟你講的故事,繼續講給你聽。”
“對不起,你說過你喜歡聽睡前故事,可我什麼都不會講……所以,也隻能說一說我們之前經曆過的事情。”他低睫沉默一會兒,溫聲道,“嗯……昨天講到哪裡了?……讓我想想。對了,講到上輩子發現你中了蠱咒,就一直想替你解開。”
楚晚寧說:“但八苦長恨紮根太深,我做什麼都已無濟於事。這輩子總算解了,卻沒有想過會變成這樣。”
他摸了摸墨燃冰涼的手背。
總也是那麼冷。
他就這樣握著墨燃的手,輕聲與他說著這樣那樣的話語。
從前他們倆因為陰謀,也因為性格,許多話從來都不攤到台麵上來說,以至於陰錯陽差,就此陌路殊途。
楚晚寧很後悔。
如果多一些坦誠會怎麼樣?一切會不會就此改變,自己會不會早一些發現墨燃已經中了蠱毒。
是不是都可以回頭。
“你重活一世,一直想要贖罪。”楚晚寧閉上眼,歎息,到最後,嗓音凝絕,幾不能言,“可是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怎麼中了八苦長恨的?你想一想……墨燃,你想一想……”
你從來沒有欠過我。
從一開始,便是我欠了你。
求你了,醒來吧。
你若能醒來,你若能想起那些丟失的記憶,你就會知道……這一切的真相都始源於七年前,我閉關的那個雨夜。
——
那是他與墨燃命運改換的節點。是他人生中曾經並不重視的一天。那一天,紅蓮水榭風雨飄搖,雨水自屋瓦上湍急流過,雷鳴電閃,但他卻聽不見。
楚晚寧靈核薄弱,那一年正好到了要修複的時候。
為了能讓隨侍在身邊的弟子心安,他在閉關前就對自己施了泯音咒,而後靜靜盤坐於涼亭中,神識入太虛。
所以他瞧不見眼前的劍拔弩張。
那一天,就在他麵前,在雷暴風聲中,在紅蓮水榭裡,墨燃和師昧對立盯伺著,墨燃的臉色蒼白,而師昧的神情陰鷙。
一個楚晚寧從前並不知道的真相,在夜雨中緩緩展開。
那次閉關,拜入師門不久的墨燃因為“摘花”事件覺得委屈,放言說侍奉不好師尊,不想前來陪護。
可是少年人的氣話哪裡能當真?
輾轉兩夜,墨燃還是記恩不記仇,將心中的苦悶壓下,獨自去了紅蓮水榭,想要替師昧的班。
卻沒想到因為這場陰錯陽差,他撞見了那就此改變了一生的陰謀——
師昧在對楚晚寧施蠱。
茫然,驚愕,恐懼,憤怒,失望。頃刻將五臟六腑內燒穿。
他衝上前去,劈手奪下了師昧手中的利刃——低喝,如野獸呼嗥:“你做什麼?!”
師明淨隻用了須臾驚訝,而後一雙溫柔而漂亮的桃花眼就細細眯了起來。
他微笑:“我道是誰,現如今這紅蓮水榭結界重重,隻能進我們三個徒弟,還有這死生之巔的掌門。少主也好,尊主也好,誰來了都麻煩,幸好是你。”
墨燃跑的急了,他喘息著,單薄的身子攔在楚晚寧跟前,夜風吹著衣擺和碎發。
他緊緊盯著師昧的臉。
“你要趁師尊閉關乾什麼?你……你……”彼時的墨燃甚至根本不能相信,那個溫聲細語的明淨師兄會有第二張凶神惡煞的魔鬼臉龐,“你究竟是什麼人?!”
師昧笑出了聲:“阿燃好可愛,我自然是你的明淨師兄。不然我還能是誰呢?”
他瞧著墨燃護著楚晚寧的樣子。
一個新入門的弟子,那麼渺小,不自量力。
像個蹩腳的玩笑。
“你不是說,你討厭師尊,再也不想見到他嗎?”
師昧因成竹在胸,不緊不慢地逗弄他,嘲笑他。
“我給你端抄手過去的時候,你可跟我說你恨死了師尊這種心狠手辣的人,怎麼沒過兩天就改了主意,竟又來找他了。”
“我若不找他,誰知你今日會做出什麼來!”墨燃又是憤懣又是悲傷,“師明淨,枉我那時覺得你好,枉我那時信了你!”
“哎呀,你自己這麼好哄,怪誰呢?”師昧笑吟吟的,“一碗抄手,幾句溫言,就把你騙的死心塌地。其實你就是一條沒人要的狗,誰給你一根骨頭,你就跟他走了。”
“……”
“你又何必這樣瞪著我,怎麼樣,抄手好吃嗎?”
墨燃已是齒寒,他的黑眼睛在夜幕裡顯得又濕又冷,半晌後,喉結攢動:“師明淨……你心竟是黑的。”
師昧仍是笑:“黑的那是中了蠱的心,是生了病的心,我的心沒病沒痛,自然與此刻的你,此刻的師尊一樣,都是紅的。”
他頓了頓,細膩白皙的手指一旋,指端出現了一朵極其豔麗的花朵。那花朵含苞待放,還未打開,黑色的瓣葉,邊沿閃動銀光。
師昧執著那一朵花,湊在鼻尖輕嗅。
鮮花美人,風情萬種卻危機四伏。
令人不寒而栗。
墨燃喃喃著:“你究竟要做什麼……”
師昧掀起眼簾,睫毛纖長,桃花眼含波,漾著笑意,他看上去心情很好:“其實跟你解釋也是沒有用,我隻要施一個咒,你很快就會把今晚的事情忘記掉了,什麼都不會記得。”
黑色的花朵鎮著他水蔥般的手指。
“不過,看在同門一場,也不是不可以告訴你。”師昧說,“這是我母親催生的花芽,是我辛辛苦苦栽培出的八苦長恨花,若是無人欣賞,便要消失於世,我覺得也缺了些滋味。”
“八苦……長恨?”
“師弟,生有八苦,死亦長恨。這世上有一種魔族留下的花種,凡人極難培育,名為八苦長恨。”師昧嗓音溫雅,“這種花,幼時要喝人血,盛開後,便需紮根人心,吸取心中的善良與溫情,滋長險惡與仇恨。”
他說著,親昵地撫摸過黑色的瓣葉。
“這塵世中再好的人,隻要心裡存有一絲一縷的不滿,都能被八苦長恨催生,漸漸的……變成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他眼中閃著蛇鱗般的幽光。
桃花眼轉動,盯住了正在打坐出塵的楚晚寧。
墨燃栗然:“你想把長恨花種到師尊心裡去?!!”
“何必那麼驚訝。”師昧微笑,“他是天下第一大宗師,你說,要是他變成了魔頭,力量會有多大?”
“你瘋了?!你怎麼可以……你怎麼忍心……”
“他冷血不近人情——不是你說的?”師昧淡淡的,“我把他變成你最討厭的樣子,師弟,從此你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恨他了,豈不兩全其美。”
墨燃的頭皮都快炸了,脊柱因觳觫而陣陣發麻。
“你……荒唐……那是我一時氣話,我,我沒有恨他,你快放下,你彆這樣害他……”
師昧饒有興趣地:“為什麼?”
為什麼?
他那麼好,紅蓮水榭的桌案上,全是他繪製的圖紙,造的機甲也好,武器也罷,從不是為了自己,都是憂心他人的性命安穩。
他純澈,乾淨,像是初冬時天空飄落的第一場新雪。
他雖然很嚴厲,有時不近人情,可卻會一遍一遍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識文斷字。
會陪著自己習武,從白晝到黑夜漫長。
他願意收下自己,從此墨微雨不再是孤苦伶仃,隻有假的親人與幸福。
從此有了一個真
實的身份。
——楚晚寧的弟子。
“你不能害他……”墨燃焦急地,他想喚醒師尊,可卻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他隻能執拗地立在楚晚寧跟前,“他不能變成惡鬼,他那麼好,如果你讓他殺人……他會難過的。”
胸臆中強烈的悲怒不知當如何表達,隻能用最簡單最質樸,甚至語無倫次的句子苦苦勸著。
就好像什麼法術都還沒來得及學好,隻能用瘦弱不堪的身子抵擋著。
讓一個善人殺人是極痛苦的事情。
在醉玉樓的大火中,他就已經刻骨地感受到。
師昧打量著他,隻覺得說不出的好笑。
“難過?到時候他成了那樣的人,就不會難過了。阿燃,你大可不必為此煩憂。”
“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非要傷他?!”
師昧這次倒是沒有立刻答話,他垂落睫毛,頓了片刻,才淡淡道:“因為我也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
“我需要最強的力量,為我所用。”師昧抿了抿唇,“你不會懂的。”
少年墨燃幾乎是在儘自己那一點可憐的力量,竭力說服著眼前這位高深莫測的師兄。
“師尊是怎樣的人,你不會不清楚,哪怕……哪怕你這樣對他,把他心裡的善良全部磨光,讓他變成一個殺人魔頭,他也不會隻聽你的話,為你所利用——你……你做不到的。”
“你怎麼知道我做不到?”師昧輕笑,“哦,忘了告訴你,這朵八苦長恨花裡,我融了自己的半片殘魂。隻要花開心中,便會慢慢喜愛上我,一生一世,無法可解。”
墨燃悚然:“你簡直是瘋了!!”
師昧施施然朝他們逼近。夜幕被雷電擦亮,轟鳴震響,映照著師昧傾國傾城的容顏。
“就像你說的,他那麼好,為我所用,成為我的人,焉有不可?就算變成惡魔又怎樣。到時候他隻對我一人言聽計從,癡戀於我,豈不絕妙。”
他知道楚晚寧此刻根本不會醒過來,也不會聽到他們二人之間的對話。所以他渾然不怕,好整以暇地說:“師弟,讓到旁邊去吧。你以為你一個剛剛修煉出靈核雛形的人,能對抗得了我嗎?”
墨燃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我不讓。”
師昧隻是笑,而後一個眨眼,他竟已鬼魅般掠到了墨燃身後,手已淩空懸於楚晚寧的發冠頂上,托著那一朵即將開放的黑色花朵。
“阿燃,你知不知道為了煉成這一朵八苦長恨,我付出了多少心血?我苦心孤詣,等的就是師尊閉關的這一天。”
他壓低身子,臉頰幾乎貼上了楚晚寧的側顏。
“他就要成為我的利刃,我的傀儡,要成為我的人了。你又能阻止什麼?”
花落下。
命將改。
忽聽得少年厲聲,一力相阻。
“彆碰他!!”
“你真的很可笑。”師昧漸漸失了耐心,“你知不知道……”
“換我吧。”
剩下的話就此斷在唇齒間,天邊一聲驚雷破空,焰電撕裂夜幕。
師昧眯起眼瞳,問:“什麼?”
墨燃整個人都在顫抖。
他入門才那麼一點時間,學過的法術少得可憐,他注定阻止不了師昧,也不知怎樣喚醒楚晚寧。
他手無寸鐵,更無所長。
唯餘血肉。
所以他隻能說:“換我吧。”
師昧靜了一會兒,才一聲嗤笑:“你知道你在講什麼?”
“我知道。”
“八苦長恨花,是我母親嘔心瀝血、是我揉碎魂靈才培育出來的。”師昧直起身子,盯著墨燃的臉,“你算什麼,就你也配?”
“我……”指捏成拳,半晌,驀地將臉龐抬起,“我或許不配,但卻比師尊合適的多。”
師昧眼神中有一點點光斑閃動:“……此話怎講?”
“你說這朵花會催生人心中的仇恨。但是,若那個人心裡乾乾淨淨,不懷絲毫怨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