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掌門死了,一切才終於開始冷靜下來。殿內有人因傷口疼痛而不住呻吟,有人臉色鐵青,有人抿唇一語不發。還有人輕聲說:“怎麼回事,薛正雍的能耐應當不止這麼一點,怎麼會躲不過去呢?”
他們並不知道薛正雍前一天才因在無常鎮誅魔伏邪,被珍瓏棋子刺中,要害處受了傷。他們隻是歎息著:
“唉,掌門位坐久了罷,人都是會老的,英雄遲暮啊。”
那些窸窣的言語,薛蒙並沒有聽進去,他的眼睛因為淚水和仇恨漸漸被血色所覆蓋,他哽咽著,啜泣著,慟哭著,最後,眸中一片紅楓如海。
他抬起眼,盯著所有來犯者,那雙眼裡此刻燒儘了純澈與真摯,唯有血與恨,仇與怨。
一聲怒嗥!龍城暴起!!
殺!
這一次,薛蒙是真的暴走失心了,四下尖叫,他變得那麼可怕,沒有理智,不怕死也不怕痛,誰能攔著他?誰都攔不住他。
無悲寺孤月夜江東堂火凰閣……呸!他看不見!他隻看見一張張厲鬼的臉,一個個扭曲的身影,他覺得自己在煉獄在無間在漫漫無涯的一片血腥之中。
恨!
為什麼?
為什麼二十年丹心可鑒,逃不過一朝算計,四五閒言?
為什麼一輩子鞠躬儘瘁,終隻是真誠錯付,熱血東流?
為什麼鬥米養恩,升米養仇。
為什麼那麼傻。
血流成河。
誰的話都聽不見,誰的勸都成泡影。
薛蒙瘋了,鳳凰欲血,血燒做火,火裡破空而出的是雙目赤紅的凶
獸,滿齒血腥,將每個試圖阻擋他的人咽喉咬穿!
君可知,那年弱冠,盛夏蟬鳴。
薛正雍笑眯眯地摸了摸薛蒙的頭,問:“吾兒以後想做什麼?”
“跟爹爹一樣。”鳳凰兒睜著一雙清澈的眼,說道,“當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做好漢,懲惡揚善,不愧於心。”
血噴在他臉上,有人在淒聲慘叫。
他殺了誰?
好像是誰的姐姐誰的妻子。
無所謂。
死吧,殺了就殺了吧,反正他已經不乾淨了,反正是他們自找的……是他們逼他的!!
他瘋了一般屠戮著,人群聚散。他聽不到……聽不到……
直到那個人的聲音響起。
“蒙兒。”
如掐七寸。
極力壓抑著情緒的,顫抖的聲音。
柔弱猶如盤香嫋嫋升起,指端一掐煙霧便散。
薛蒙恍神。
“拿下他!”
“彆讓他再發瘋!”
四下有人撲來。
“蒙兒……”
薛蒙是被群狼圍攻的虎豹,他渾身都是血,胳膊已經抖得不像話了,這一戰之後,恐怕再也沒有辦法用這隻手臂握刀。他眯著眼,有血水從眼瞳處淌過。他木僵地轉過頭。
丹心殿後門大開,茫茫天光灑進來。
王夫人出現在門口,一襲素白衣衫,她身體羸弱,性情溫和,從不插手殿前事,一直都是如此。
直到此刻她才聞訊趕至,昔日雲鬢佳人,已是淚濕襖裙。
薛蒙沙啞地,嗓音破碎支離:“娘?”
死生之巔的弟子紛紛行禮跪落:“夫人。”
長老們亦行禮:“王夫人。”
她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唯一的豔麗是耳墜上的珊瑚紅珠。她沒有吭聲,先是看到丈夫的屍體,身形猛地一晃,而後又見薛蒙被人趁機壓製跌跪在地麵,臉色更白。
門人都憂心於她如此柔弱之軀,怕是下一刻便要承受不住昏厥過去。
可是王夫人隻是微微顫抖著,嘴唇動了動,第一次,沒有成功說出話來。
但第二次,她開口了。聲音喑啞得厲害,卻極力平穩著自己。
“放開他。”
三個字,是輕輕對著那些粗暴壓製著薛蒙的人說的。
那些人許多都沒有直接見過王夫人的麵容,此刻瞧到,隻覺得是個軟弱不堪的女子,便極儘凶狠地對她說:“你兒子殺了那麼多人,怎麼放?!”
“必須帶去天音閣羈押審判!”
王夫人眼中含著淚,卻依舊一字一頓地:“放開他。”
“……”
沒有人放手,都在僵持著。
王夫人微微仰起頭,似乎想把淚水忍住,但卻沒有成功,苦鹹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潸然滑落。她閉上眼,纖細的身子在微微戰栗,弱如風中飄絮。
有人說:“死生之巔今日拒不閉派,且傷及上修界修士無數。墨燃和楚晚寧的事情更是存疑,所以不管怎麼樣,都要討個公道——殺人償命天經地義。夫人,對不住了。”
王夫人沒有吭聲,也沒有再去看丈夫的屍身一眼,她默默地在自覺散開的眾人中穿行,一步一步地,走上丹心殿高階,立在尊主之位前。
站定。
下麵嗡嗡的皆是人語響:“薛掌門的死純熟意外巧合,但薛蒙卻是故意屠殺。”
“沒錯,必須要帶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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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如潮汐,此起彼伏,此消彼長。
有風吹進殿,簾帷飄拂,羅幕清寒。
“薛蒙罪無——”
“砰!”地一聲響!
滿殿皆驚。
拍桌子的竟然是這個蒲草般軟弱的女人。王夫人雙目已睜,一張芙蓉般的俏麗麵龐漲得通紅。
她不知當怎麼發火,可怒意卻已燒了她的心。
她立於殿前,目光掠過所有人——
“蒙兒是我的孩子,燃兒是我的侄子,正雍是我的丈夫。”
她嗓門不響,但字句清晰且決絕。
“你們,挖去我侄兒的靈核,傷及我丈夫的性命。如今,還想當著我的麵,帶走我兒子不成?”
江東堂女子最多,卻反而最不能理解王夫人的心情。
立時有女修冷然道:“王氏,你講點道理。”
“不錯,若非你侄兒修煉禁術,我們何必要挖他靈核?若非你丈夫不聽勸告,何至於釀成如此慘劇?若非你兒子殺人無數,我們又怎會帶他走?王氏,你護短也要有個度。”
眾門派此時已與死生之巔仇怨驟深,都不願輕易放過他們。
“閉派關門!”
“把剛才動手的人都帶走!必須嚴懲嚴審!這些殺人魔頭,難道都要放過嗎?”
“一個都不能放過,都抓起來!”
王夫人立在殿堂之上,麵對這一片亂象,這個弱不禁風的女人閉了閉眼,緩緩開口:“未亡人在此,若我活著,便不允許你們再動死生之巔分毫,再動我兒子分毫。”
下麵的人聽了隻覺得她好笑,唯有薑曦
微微變了臉色。梁柱邊,江東堂一女修首先出聲:“你可真是大言不慚。”
王夫人慢慢走下殿堂台階,她不理睬那個女修,隻是對所有盯伺著她的人說:“你們欺負孤兒寡母,又算什麼本事?”
走下最後一階,她在繡著杜若紋的暗紅色地毯上站定,抬起一雙秀美的眼,麵容仍柔婉,目光卻堅決。
她抬起手,動了動,摘下了腕子上的一道銀鐲。
那個嘲諷她的女修眯起眼睛:“你這是做什麼?”
王夫人抬手,不知為何掌心中忽然起了一道耀眼紅光。她指間一合,那纖細手指竟生生將銀鐲捏成齏粉!!
許多人都駭得猛退一步,就連死生之巔的人都驚得說不出話來,薛蒙亦是滿目愕然。人群中唯有薑曦——隻有薑曦。
他盯著她,麵色極其難看,但卻沒有半點驚訝。
“死生之巔,死生不改。在場諸位,若要本門閉派,上前——”
王夫人將那銀鐲的殘粉拂落,抬眸,說了一句讓眾人為之悚然色變的話。
“與我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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