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愛看舊情人哭鬨。”梅含雪說,“應付不掉的那些,都是他替我擋。他做事比我乾脆多了,沒什麼感情,也不拖泥帶水。但他就是沒什麼情趣,所以一大把年紀了,連個姑娘的手都沒牽過。”
薛蒙皺了皺鼻子:“你哥叫什麼?”
“梅寒雪。”
“跟你一樣?”
“字不一樣。”他笑了笑,“他是寒冷的寒,實至名歸。”
薛蒙叨叨道:“你們為啥要整這一出幺蛾子……”
梅含雪道:“方便行事,有的事情,兩個人做沒什麼奇怪的,但若是旁人都以為是出自一人之手,就會覺得很是高深莫測。宮主有意讓我們這麼做,所以從小就這樣帶我和哥哥。”@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他說著,揭開熏爐爐蓋,拿起銀勺撥弄裡頭餘燼,又填進些寧神驅寒的香料,嗓音很柔和。
“我和他一直隨身帶著人皮·麵具。他換上的時候,我就以真容示人,我換上的時候,他就以真身行事,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你們不累啊?”
“不累啊,挺好玩的。”梅含雪笑了笑,“不過我哥大概覺得累吧,他總說我在外麵欠的風流債太多,搞得他連出門都要繞著那些女修走。”
薛蒙沒有體會過被女修環繞的滋味,事實上他覺得自己和梅寒雪那位兄台情況也差不多,一把年紀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
但這種事情,也沒什麼好炫耀的。他於是乾巴巴地喝酒,沉默著,不吭聲。
梅含雪當他醉醺醺的,腦子也不太正常,卻不想這個時候,薛蒙忽然問了他一句:“為什麼救我?”
語調又變了,這一次竟變得很溫柔。
這種溫柔出現在薛蒙臉上實在是太違和了,比之前的燦然,更早之前的冷漠更為刺目。
梅含雪終於有些受不了了,他坐起來,抬起係著銀鈴的手,掰住薛蒙的下巴左右轉著看,邊看邊道:“奇怪,是本人沒錯,怎麼回事?”
薛蒙也不掙紮,由著他掰著自己,一雙黑漆漆的眼睛安靜地望著梅含雪,過了一會兒,又問:“為什麼幫著死生之巔?我跟你很熟嗎?”
“不算太熟。”梅含雪道,“小時候與你玩過,但跟你玩的人,一天是我,一天是我哥。其實我自己也就隻跟你處了十來天。”@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那為什麼願意收留我?”
梅含雪歎了口氣,他伸出一根纖長手指,戳了戳薛蒙眉心:“你阿娘和爹爹,救過我母親的命。……她是碎葉城的人,碎葉你知道的,厲鬼很多。她生下我們兄弟之後,就把我們送到昆侖踏雪宮來了,後來城內鬨邪祟,死傷慘重,她好不容易逃出來,卻斷了一條腿。”
新填入的香料有一種雪鬆的清冽芬芳。
梅含雪笑了笑:“一路顛沛流離,沒有銀兩,來到昆侖山腳的時候,已經快咽氣了。”
他眉目依舊很柔和,額間紅色的水滴額墜在熠熠生輝。
“那時候,薛伯父和王伯母第一次來昆侖踏雪宮拜訪。他們見到了我奄奄一息的母親,沒有問她身世,沒有收她錢財,拿最好的藥醫治她,在得知她是來尋子的之後,還背著她上了昆侖山。”
薛蒙一時無言,愣愣地聽著。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那,你娘後來呢?”
“病的太重了。”梅含雪搖頭道,“回天乏術,還是走了。……不過托伯父伯母的福,我們見到了她最後一麵。”
外頭一點風吹進來,屋內煙霧散,簷角風鈴響。
泠泠如水聲。
“這些年,伯父伯母一直說不必言恩,隻是舉手之勞。到了後頭,他們甚至自己都已經淡忘了這件事,可我和大哥都還記得。”梅含雪抬起碧色眼眸,安寧地看了他一眼。
時間過去太久了,他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傷痛是瞧不見的,隻有溫和。
“那天,是薛伯父背著我阿娘,而王伯母在旁邊掌著傘,他們怕我娘再受風寒。伯父伯母進了殿,說的第一件事,不是死生之巔的公事,也不是想要與踏雪宮結盟或是交好。他們問,這裡有沒有一對碎葉城來
的雙胞胎。”
淡金色的睫毛垂落,遮住碧水清潭。
“說實話,那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出色的掌門與掌門夫人。”
薛蒙哽咽了:“我爹娘……”
梅含雪“嗯”了一聲,道:“你爹娘。”
薛蒙把臉埋進掌心裡,肩膀微微顫抖著,他又在哭了,這一生的眼淚似乎都要在這分崩離析的幾個月裡流儘。
他哭了,他終於又變回了薛蒙的模樣。
而這個時候,梅含雪才恍然想起——
方才,他冷淡地說“我千杯不醉。”,那是楚晚寧。
他感慨地說“你也有哥哥。”,那是墨微雨。
他柔和地說“為什麼救我。”,那是師明淨。
薛蒙在努力而笨拙地回憶著他們的模樣,回憶著他們的一點一滴,一瞥一笑,或坐或立,或怒或惱。
昔日他習慣了身邊有楚晚寧的冷倔,墨微雨的灼熱,師明淨的溫柔。昔日他有師尊,有堂哥,還有摯友。他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所以並未珍惜。
可是忽然一夜雨打萍,山河破碎風飄絮。
雨停了,隻有他一個人還在原處。
他們都消失了。
薛蒙一個人,提著一壺濁酒,飲下。一個人成了三人。
他哭著,笑著,冷淡著,炙熱著,溫柔著,他喜歡他們,恭敬地表達著喜歡,桀驁地表達著喜歡,彆扭地表達著喜歡。
他想他或許是沒有表達好,他對師尊的喜愛,總是很顯得很愚鈍。對堂哥的喜愛,總是顯得很尖銳。對師昧的喜愛,總是顯得很淡然。
酒喝完了,薛蒙慢慢地把自己蜷起來,他把自己縮得那麼小,眼眶通紅紅的。
他說:“是我不好……我做的不對……”
你們回來吧。
我再也不傲慢,再也不張狂,再也不猶豫,再也不漠視。
薛蒙嗚咽著,額頭貼著膝蓋,整個人都在細細地發抖,他哭著,他說:“回來吧……不要留我一個人。”
如果能故人能歸來,如果一切能從頭。他不要什麼天之驕子的聲名,不要什麼死生之巔少主的威嚴。
他隻想直白而熱烈地告訴他們——
我是真的、真的很愛你們,不能沒有你們,一生都與你們有關。
願用靈核,願以千金。
願傾其所有。換故人濟濟一堂,一晌貪歡。
梅含雪見他哀慟,低歎了口氣,抬手拂上他的耳鬢,正想說些什麼,忽聽得宮外一聲轟隆悶響,似雷霆碾過重雲,大地震顫。
這種震顫持續了好一會兒,仿佛雪原深處有某個巨獸正在蘇醒,隨時要吐息噴薄,一吞日月。
梅含雪心道不妙,安頓好薛蒙,正欲出門,就見得兄長握著佩劍,撩開紗帳,大步走了進來。
當大哥的麵色沉凝,極其陰鬱:“馬上到大殿去。”
梅含雪愕然道:“怎麼了?剛剛那是什麼動靜?”
他這個素來清冷的兄長抿了抿唇,說道:“東北方向出現了一道巨大的神秘法陣,恐怕墨宗師先前說的沒錯,時空生死門要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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