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沒有開玩笑的意思,?也根本不是威脅,他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一個他丟出來的條件。
一時竟真的無人敢撤離,?隻得硬著頭皮,?再害怕的也閉上眼睛全力注靈。
千米——百米……
近了……
轟!
浪打下,?耳膜震顫,天地擂鼓,?仿佛億人擲錘,?日月都在這巨浪中被震碎。踏仙君修勻的手臂青筋直暴,銀牙咬斷。
而他身後,?楚晚寧來到了時空生死門的交彙處,?拍了拍那個一直在苦苦維係著萬濤回浪的薛蒙。
薛蒙回過頭來,?很沉穩的一張臉。
雖然眼角有些皺紋了,但他看著楚晚寧的時候,神情還如少年時一般模樣。
“師尊。”
楚晚寧望著他:“我來了。”
隻見得一道碧光起,九歌現於世,?楚晚寧當風而立,?琴弦錚錚,?那時空生死門的邊沿竟以肉眼可見的驚人之速自四海八荒收攏合愈。
“退回去。”他一邊撫琴,?一邊對眾人說道,“都到我身後去。”
逃生這種事情,自是不用再說第二遍的,?但這次大多的人,甚至一些曾經貪生怕死的人,他們都沒有再爭先恐後。有人攙扶起重傷的同伴,?有人背起一些大概連見都沒有見過的傷員,慢慢地往後頭走。
時空生死門的裂縫邊緣是在昆侖山附近,?他們走到昆侖山道上,許多人都不再退了。
他們站在那裡,看著楚晚寧立於皚皚雪原前的身影,廣袖翻飛,琴音續續……
誰說修仙就是要得萬年不死之身,擁毀天滅地之力?
有的人哪怕活一萬年,也不過就是塊頑石。有的人哪怕隻匆匆走過人間,卻留下了一路繁花璀璨。
譬如此時此刻,在那道時空生死門前,不正有一位仙人,以他的血肉之軀,十指梵音,渡這一座紅塵,證其本身仙道嗎。
天空中漸漸有雪飄落,落在肩頭。
有人注意到了什麼,吃了一驚:“咦?這不是雪……”
是東極之海的炎帝神木受到感知,鴻蒙之初的那一株古老海棠開了花,它與其餘花種不同,散發著極其馥鬱的芬芳。那吹雪般的晶瑩花瓣紛紛揚揚自天涯儘頭飄遍人間。
花瓣揚起,浮雲掃儘,那些發芳菲淺色猶如一道星流,湧向時空生死門的邊緣,襄助著塵世的愈合……
在這飛舞的花瓣中,不少修士都想起一個傳說:上一次天地將傾時,是神農種下了炎帝神木,救回了零落人間。時光輪轉,到如今,伏羲已棄世,女媧已沉眠,炎帝亦不見聖蹤,但神木恒在。
身是垂暮殘樹,仍鎮九州青天。
眼見得時空裂痕越縮越小,踏仙君回頭看了一眼,對身邊的人道:“回撤。趁生死門未關,都利索點,滾回去。”
竟不是所有人都立刻逃也般撤離,竟有人表示還能支持,有人表示想戰至最後一刻。
誰骨子裡沒那麼點英雄之血呢?
哪怕被歲月與生活埋沒在內心深處,也總有沸騰迸濺的一天。
踏仙君倒是氣笑了:“讓你們來不來,讓你們走不走,存心給本座找氣受是不是?快滾!”
那些人才陸陸續續開始撤了。
忽聽得一個顫然聲嗓:“帝君……您呢……”
踏仙君愣了一下,慢慢轉頭。見到滅世雨水裡,一個老人在遠處佝僂著身子,望著自己。
“……劉公?”
或許是眼花了,他竟覺得那老人看自己的眼神包裹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憫與憐惜。就像一個父親,在看著自己的孩子。
太荒唐了。
借那老奴一萬個膽子,這老家夥也不該敢把殘暴凶煞踏仙帝君當做自己的孩子。可是,在這個時候,踏仙君忽然模糊地想起,老家夥在進自己帝宮服侍那一年,剛剛在戰亂中失去了兒子。
如果那小子還活著,也應當跟他差不多大了。
踏仙君閉了閉眼睛,說道:“本座如此本事,自然最後一個離開。卿不必煩憂。”
“帝君……”
“走吧。”踏仙君把目光從老頭子身上轉開,“去另一個世上。”
“……”
“沒準在那個世上,你兒子還沒死呢。”他忽地咧嘴笑了一下,露出尖尖犬牙與深深酒窩,“快滾吧老劉。好好陪他。”
時空生死門在不斷縮小,玄武結界前的人也在依次回撤,每撤掉一個禦守,踏仙君要施加在玄武結界上的力道就越大,到最後隻剩百餘人時,前方蒼茫大海又起一波驚濤,從遠處地平線滾滾逼近。
踏仙君眯起眼睛,估量之後厲聲道:“所有人都收手,過生死門。”
這時候時空裂縫已經縮至一扇普通大門的高寬,眼見著新一輪巨浪將至,剩下的修士們終於撤手,一個個穿過裂縫,回到另一個世界,回到了昆侖雪原。
但是巨浪打來的速度太快了,多數人還沒來得及過界,浪潮就已經猛地擊拍在玄武結界上。
此時結界隻靠著踏仙君一力支撐,饒是他稟賦再超群,此時已是千鈞之力壓頂,不由地悶哼一聲,臉上露出痛楚顏色。
大浪如豫章翻風,鯨魚破浪,汪洋深處仿佛有龍女舞練,地動山搖。
有人在生死門交彙處猶豫回頭:“墨宗師……”
踏仙君聽
了這稱呼卻忽然生氣了,他破口大罵:“墨你個頭!滾不滾?滾滾滾!”
對方也不知道是哪裡觸了他的痛處,頓時不敢再吭聲,低頭邁過了生死門檻。剩餘的修士也跟著一一過界,生死門也越縮越小。然而玄武結界到此時已瀕臨破碎,踏仙君回頭,見仍有十餘個修士還沒來得及進去。他不由暗罵一聲,那雙疤痕累累的手繼續覆在結界膜上,手背筋脈俱現。@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可他還是撐不住了。
他雖是人界第一戰力,但說到底也不過是渺渺一人,怎麼與鴻蒙天地對抗。
格格脆響不絕於耳。
“結界要碎了!”
踏仙君立於滔天洪水前,頭也不回地朝身後那些還沒有撤離的人怒喝道。
“快點滾!”
唇齒間沁出黑色的血漬,兩排長睫毛垂落,踏仙君看了一眼自己的左腳——正在緩慢地被侵蝕,化作點點劫灰……
他冷笑一聲,並無畏懼。
他是師昧再造的活死人,隻要師昧死了,他這具身子也支撐不了太久,很快就會化為灰燼。
能在灰化之前再與命運爭這一次,他覺得夠了。
隻是……
側眸回望,楚晚寧的身影在時空生死門之後模糊不清,裂痕仍在縮小,剩了最後四五個人正在往裡擠。另外還有這個時代的薛蒙和梅家兄弟不曾越界。@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死生之巔的人不由往前,心焦道:“少主!”
薛蒙咳嗽一聲,指著青年時的自己:“你們的少主是那一位,不是我。”
青年薛蒙:“……”
“一山不容二虎。一個世界怎可以有兩個薛蒙?豈不亂套了。”薛蒙笑了,眼角隱隱有皺,“我本來就不屬於你們這個塵世,強留也不會自在。如今能為這兩世紅塵出最後一份力,心願已了。更何況我累了太久,早就想歇息了。”
他背過身去,朝著玄武結界的方向走。這時候結界已經裂的七七八八,到處都是皸裂的破洞。
他走到踏仙君身邊,神色複雜地看了那個男人一眼,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
但最後卻還是說不出口。
“少主!”
“薛少主!”
背後是死生之巔的人在喚著他,可那又怎樣呢?哪怕是這個時代,他的父親也好,母親也罷,都不在了。
更何況他的人生原本就與另一個紅塵無關,若是強行留下,他也不知該如何自處。
薛蒙歎了口氣,抬手揉著自己血管突突直跳的後頸,忽然咧嘴笑了。
年紀大了就是這樣,總有時會忽然頭暈目眩,心神恍惚。不過年紀大了也有年紀大的好處,比如說暈眩的時候,天地並不是黑的,很多次他都能看到薛正雍的身影,王夫人的微笑。
很多時候他都能看到少年時的三個小家夥,圍著一位白衣仙尊在嚷嚷:“師尊,師尊。”@無限好文,儘在晉江文學城
這些都是屬於他的東西,誰都奪不走。
“我訪故人半為鬼……”他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嗓子,如同迎向故友一般,在眾人未及反應的時候,就穿過玄武裂痕,投入了波濤翻湧的海潮之中。
他屬於這個紅塵,哪怕支離破碎,人世飄零,他覺得自己也該回到這裡。
他並不覺得有多痛苦,其實這就像在一場酩酊酣醉裡睡去。
願增餘壽與周公。
放君抱酒去又還。
痛快極了。他薛子明苦熬了十餘年,終得一個成全與解脫。
眾人死寂,片刻之後,死生之巔的弟子儘數跪落,愀然不語。而踏雪宮的宮人們像是忽然反應過來什麼,不少人臉色驟變,望向梅家兄弟。
“大師兄!過來吧,彆在那邊……”
“快回來吧……你們回來吧……”
“哎呦,不回來啦不回來啦。”梅含雪笑容燦爛地在結界後麵朝他們招了招手,“一個梅含雪就能禍害半個修真界的佳人。若是這世上有兩個我,豈不是亂套了?為了憐惜這半壁江山的姑娘們,我走啦兄弟們。江湖再會。”
梅寒雪站在弟弟身邊,望著許久不見的皚皚昆侖白雪,巍巍師門聖山,對在自己這個時代早已辭世的掌門明月樓行了端正一禮:“弟子梅寒雪,今日拜彆師門。”
這兩人看上去說的輕輕鬆鬆,但誰都知道他們的心思已是動搖不得。
明月樓閉上眼睛,一聲歎息落入風中。
梅家兄弟支撐在玄武結界旁,看著最後一個禦守修士擠進了生死門的裂縫裡,弟弟粲然一笑,哥哥點了點頭,兩人肩頭的重任已經完成,此一生不辜負恩情,不辜負摯友,不辜負人世。他們麵對滔滔洪流,竟是如釋重負,闔眸投身入滄瀾大海——一個浪潮過,他們的身影就像水中的落梅花瓣一般消失無蹤了。
至此,所有的人都或是退到了時空生死門之後,或是歸寂於蒼茫無涯的瀚海。
琴聲在此時,錚然泯滅。
楚晚寧抬起眼,九歌化作一道金光回到他的骨血之中。昆侖雪原上,他白衣獵獵,背對著眾人。
一時無人知道他要做什麼。
“還有最後一點裂痕。”楚晚寧道,他微微側過臉,起風了,吹拂他輕柔的衣袂與漆黑的碎發。
“我走之後,諸君將其合上,可保現世安平。”
“……”
幾許寂靜,忽有人反應過來,大喊道:“宗師!!”
“楚宗師!”
薛蒙幾乎是寒毛倒豎,踉蹌著從昆侖積雪中奔來:“師尊!!師尊!!!!!”但雪道太濕滑,他跑的又急促,竟驀地跌倒於地,一雙黑潤如小獸的眼眸驚慌失措地哀哀望向楚晚寧。
“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