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就是宗室還被限製,無法自謀生路。所以底層宗室自然不會認為大明朝廷屬於他們,甚至還會對大明朝廷嫉恨,又不給他們飯吃還不給他們活路,換做是太伯爺,你麵對這樣的窘境,會對大明有歸屬嗎?”
這句話頗為誅心。
朱標看了眼裡麵書房中略顯顫抖的那個背影,隻好說道:“不會。”
“那就是了。”
“可底層宗室不會,那些上層宗室呢?”
“就更不會了。”
朱雲峰搖搖頭道:“那些藩王覺得,說我有幾百萬畝地,實際上都是折銀計算,我從來都無法派人去核查,參政議政更是想屁吃,每天除了在家生孩子,什麼事都乾不了,連城都出不去,甚至想給祖先掃墓都不被允許。”
“正德十六年,榮王世子朱厚勳、次子福寧王朱厚熹想出城祭掃亡母劉妃,武宗以祖製有限,不得顧其私情。成化十六年,趙王奏請出城為母送喪,憲宗命趙王不許出城,隻能出門而還。萬曆二十三年,晉王敏淳疏乞出城祭掃祖墓被禮部駁回。”
“明史專家趙毅教授在《明代宗室初探》和《明代宗室人口及宗祿問題》當中說過,朱元璋不信任彆人,相信隻有兒孫們最可靠。於是把二十多個兒子分封到全國各地帶兵世代鎮守,對內藩屏拱衛皇室,鏟除奸臣鎮壓叛亂造反,對外抵禦外國異族入侵,用心不可謂不良苦,思慮不可謂不深遠。”
“可這又是一個雙刃劍,說來說去還是人性的複雜和貪婪,掌握了兵權的親王們不肯知足常樂安份守己,動不動就野心勃勃蠢蠢欲動,想要造反當皇帝。皇帝對手握重兵的親王們也是疑慮重重難以放心,這樣發展下去皇帝和各地帶兵親王成了敵對關係,先有燕王朱棣造反成功,後有寧王朱宸濠、安化王等造反失敗。這就完全違背了朱元璋分封的良好初衷。”
“最後就是削藩,把藩王的兵權全部撤除,並且加上一係列限製措施捆綁得死死的,二王不得相見,親王就連出城踏青遊玩都不行,不準當官、不準當兵、不準種田、不準經商,什麼都不準乾,二百多年下來活活的把幾十萬皇族宗室憋悶成囚徒,任何能力本領都沒有,根本沒有辦法保家衛國,在明朝末年被賊寇和滿清屠戮殆儘。”
“可以說藩王就像是被囚禁起來的罪犯,你們說說,哪怕我錦衣玉食,卻沒有自由,做任何事情都被限製,會對大明朝廷感到心有歸屬嗎?”
他看向朱標,然後目光又掃了眼朱棣發出靈魂拷問。
朱標默不作聲。
“看來你們心裡應該有答案,而這還是大明的宗室,對於百姓來說,更不會對大明有什麼歸屬。”
朱雲峰搖搖頭道:“先不提有明一朝,藩王殘害百姓,官員殘害百姓,甚至將領也殘害百姓,殺良冒功。即便是朝廷也對百姓橫征暴斂,苛捐雜稅無度,特彆是遼東地區,以至於當地有“生於遼不如走於胡”的說法。”
“顧城教授在《明末農民戰爭史》當中說,宗室諸王、勳威、太監、官僚地主紛紛占田,以致土地兼並嚴重,加之天災不斷,百姓民不聊生,童稚輩及獨行者一出城外,更無蹤影。後見門外之人炊人骨以為薪,煮人肉以為食,始知前之人皆為其所食。而食之之人亦不數日麵目赤腫,內發燥熱而死矣。”
“國內本來就天災人禍不斷,百姓活不下去,大明還要不停征遼餉,反之那些士紳則免稅,士大夫們享受著特權,百姓看到這樣的情況,你們說他們會對大明有歸屬嗎?”
屋子裡已經很安靜,沒有人說話。
“然後就是士兵,士兵當兵打仗是為了養家糊口,或者是為了報效國家,可明朝的士兵有餉嗎?沒餓死就算不錯了,規定的錢糧到手不到三分之一,上麵貪了大半,我憑什麼出生入死?”
“衛所更是已經糜爛,衛所的官兵隻能算是上級的打手或者奴隸,平時給上級乾苦活勞役,還沒有工資領,那點微薄的俸祿全被貪走,沒造反就不錯了還維護大明?”
“王毓銓教授在《明代的軍屯》一書當中就指出,明代的衛所士兵很多都是被強迫充當軍役,而且他們無法免除軍役。雖然他們的職責應該是保家衛國,但實際上是缺乏人身自由的人戶,對皇帝和上級有濃厚的封建人身隸屬關係,主奴關係,成為了少數人的生產資料,上級對他們盤剝無度,使其苦不堪言,你們說說衛所士兵在意你大明江山嗎?”
“接著是士紳,士紳會說今天的一切都是我應得的,我辛苦努力考上舉人進士,吸引百姓來投獻,我為什麼要納稅?朝廷的死活跟我有什麼關係?”
“張顯清教授在《論明代官紳優免冒濫之弊》當中指出,官紳階層貪婪無厭,采用各種手段衝破法定限製而實行法外無限製優免。將稅賦徭役轉嫁給百姓,對於他們來說,朝廷亡了,無非就是換個主人而已,隻要保證他們的利益就行。”
“還有文官,文官會想,江山是姓朱的,關我什麼事?我俸祿又低,每天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太監和錦衣衛天天對我起壞心,太祖時期就大肆殺戮文官,把文官當狗一樣宰。為官一任,不過幾年時間,升遷也非常不公平,有能力的人升不上去,能升上去的都是各黨派走狗,我還不如多貪汙點錢,早點買地享受生活,為什麼要累死累活為大明江山做事?”
“趙毅教授說,朱元璋、朱棣的屠殺及其所引起的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使一些人對朝廷持不合作的態度,進而造成這一時期人才缺乏。朱元璋大肆屠殺的惡果已在靖難之變中充分體現出來,而朱棣在屠殺大部分文臣武將的同時,更阻遏了群臣虔服皇權的道路,冷卻了百僚拱衛皇朝的熱誠。在朱棣的淫威下,很多人不願做官。”
“由此可見明初時期,文官集團就已經與皇權產生了極大的矛盾,從而讓文官集團與皇帝出現巨大的裂痕。”
“之後就是武將,武將地位低下,天天被彈劾。稍有不慎就會被殺,戚繼光已經是大明後期難得的名將,是我們後世著名的民族英雄,可就是這樣的英雄,卻需要賄賂文官,當文官的走狗才能得到重用,難道不是一種悲哀?”
“其餘彆的武將,文官輕則嗬斥,重則說殺了殺了,毛文龍雖然不是什麼好東西,可位置非常關鍵,能有效牽製後金,結果被袁崇煥隨意處死,你們說武將會對大明忠心耿耿嗎?”
“勳貴同樣如此,祖上跟著太祖打江山,結果卸磨殺驢,被屠了一半,剩下的也都是被皇室養的豬,一沒權力二沒義務,跟藩王宗室沒什麼區彆。可明明那些藩王富得流油,皇帝籌措剿匪平遼餉銀的時候不找藩王宗室要,第一個想到的卻是他們,他們樂意嗎?”
“最後就是大明皇帝,自土木堡之後,武將勢力嚴重衰落,文官集團迅速崛起,開始結黨,並且都非常聰明地抱團對抗皇權。”
“皇帝就隻能重用太監來與文官集團抗衡,但皇帝卻處處受到禁錮。想認親爹都不行,必須自稱侄子。想出門也不行,必須老老實實待在皇宮裡。想換繼承人也不行,必須是嫡長子,還天天被文官指著鼻子罵,那大明皇帝還有什麼權力?不如不上朝,或者待在宮裡修仙、做木匠。”
說到這裡,朱雲峰搖搖頭道:“可以說大明皇帝自己都沒有把大明當自己的江山,嘉靖求仙問道,萬曆三十多年不上朝,天啟天天在宮裡玩木頭,就是這個道理。”
他在這幾天自然不是什麼事都沒乾,而是精心準備研究了一下明朝曆史,並且在網上買了不少各類明史專家的著作論文研究,做了很多功課。
比如趙毅教授關於宗室、明朝製度的書籍,顧城教授關於明代農民的書籍,李新峰教授關於衛所製度的書籍,方誌遠和郭培貴教授關於明代官員的書籍等等。
這些書可以說是乾貨滿滿,讓朱雲峰受益匪淺,於是將這些根源都一一記錄在了自己的小本子上,彙總成了一個問題冊。
而通過對這些書籍的研究和了解,朱雲峰自己也總結出了大明滅亡的根本原因,那就是包括皇帝在內,社會各個階層失去了對大明的認同感,從而共同造就了大明的毀滅。
這個理論的實際根據就是明末的時候,社會的意識形態已經跟封建社會意識形態有了巨大的變化。
如大量各階層人士迅速倒向入關的滿清。
還有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思想家對封建專製進行了猛烈抨擊。
可見明朝與毛熊一樣,說簡單點就是不得人心,說難聽點其實就是對它的整個體係製度產生了懷疑與不認同。
而這些內容將給朱元璋他們帶來巨大的信息衝擊。
事實上也是如此。
基本上朱雲峰每說一個階級,朱家父子三人臉色就難看一分。
聽完了朱雲峰的話,朱標的臉色已經很難看,因為他發現朱雲峰說的是對的,換了自己在那個位置,一樣也是如此。
不管是當百姓宗室,還是當文臣武將,甚至當皇帝,要如此處處被禁錮,處處被限製,那還有什麼意思?不如就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得過且過算了。
“為何會至於如此呢?為何會變得如此呢?”
朱標忍不住痛心疾首地喃喃自語。
朱雲峰敲了敲桌子說道:“答案很簡單,就是製度僵化,從上到下,所有的製度全都死板不變,就因為那個該死的祖訓!”
“百姓出個遠門極為苛刻,互相之間還得監視,以至於人人自危,並且朝廷像對待豬狗一樣對待他們,稍有不慎就會屠戮,這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
“衛所的士兵生下來就是衛所的人,什麼樣的戶籍以後依舊隻能乾這樣的事情,看不到希望,沒有上升階梯,還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
“宗室和勳貴被養成了豬,是二祖定下的規矩。設立東廠,讓太監插手國家大事,引得明朝晚期閹黨和東林黨黨爭,也是二祖定下的規矩引發的後果。”
“文官被隨意屠戮,工資收入低微,連家都養不起,雖然說被迫貪汙可能是洗白,但客觀角度來說,低廉的收入確實讓文官陷入窘迫。海瑞是個大清官,最高當過正二品。結果窮得可憐,母親過壽隻能買兩斤豬肉,母親去世連喪事都沒錢辦理,還是朋友幫忙才料理了母親後事,連基本的生活保障都做不到,當官有什麼意思呢?”
“武將更不用多說,處處受打壓,處處是限製。”
“哪怕是當了皇帝,調戲個宮女也要被噴成亡國之君,所有人都要對他采取高壓教育和限製方式,而這一切依舊是來源於祖製。”
“可以說整個大明朝就是僵化的代名詞,老祖宗和二祖已經把所有的社會階級固定好了,以前是什麼,以後就是什麼。每個人生下來就已經被規劃好了,窮成了一輩子的事情,那麼他們自然會缺乏對這個國家的認同感。包括皇帝在內,處處受到所謂祖製的規定。祖宗之法不可變,每個人身上都好像有一條枷鎖,互相被牽製,造成的結果就是整個大明都被一道無形的鎖鏈鎖住。”
“那麼這道鎖鏈是從哪裡來的呢?”
他回過頭,目光看向身後的書房位置,那裡一個人影坐在其中,略顯佝僂,但朱雲峰目光當中的含義,卻已是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