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時分,天空飄起雪花。
京都府比往年更早的有了冬日感覺,陰雲壓蓋之下,便連沿街的彩燈都被遮掩的暗淡。
稀疏的雪片打下來,隻剩下一片朦朧的光感。
儘管如此,這一夜兩縣百姓卻都難以入眠,更不要說臨近皇城而住一眾勳貴世家。
“南蠻大軍壓境,這次鎮南關怕是難以抵擋。”
“老爺,那南蠻教教首不是鎮南王爺的夫人嗎?為何突然就起了戰事?”
“原本以為北雄關外的妖魔會先南下,結果雷聲大雨點小,零星小妖還不如這場雪來得密。”
“夫人呐,南蠻戰事不像表麵那麼簡單啊。”
“你可知道那裡不光有蠻子,聽說還出現了北麵妖庭的大妖魔,可怕的緊呐。”
“老天爺!他們這是鐵了心要破關入侵?!”
“何止……”
各家各戶關上門之後,聊得體己話,總歸不會有太好的話,凡事往最壞了講。
但沒人覺得這樣有錯,實在先前得到的消息太過驚世駭俗。
——南蠻教集結七十萬蠻族大軍和一眾妖魔,遠遠超出鎮南關守軍。
再加上妖庭三十六將的大妖魔出現,直接讓眾人心都沉了底兒。
但鎮南關戰事吃緊和漫天飄雪,卻並不能讓京都府所有人心內陰霾。
敬業侯府邸。
往日死寂的大宅子裡,罕見的亮起了一應燈火。
大大的紅燈籠掛在各處宅院、門廊、亭閣之上,照在潔白雪花上,紅霞朦朧又晶瑩。
特彆是後院的祠堂,內裡的燭光如白晝般,光芒透過窗戶灑在宅院內很是亮堂。
原本斑駁的牆漆特意粉刷過,黢黑鋥亮。
窗戶紙重新貼過,用的是最上等朱玉紙,便連門窗木格也都修繕過。
“咳,咳。”
周天策佝僂著身體坐在祠堂正中,身前放著一尊火盆,他一邊咳嗽幾聲,一邊燒著黃紙。
四周點燃的燭台連同火盆一起,照在供台上的一塊塊牌位。
最上一位便是周家老祖周符,也是和魏氏一起打下魏朝疆土的開國功勳。
再往下二代、三代……一階牌位多過一階。
但到了最下階的三排,牌位數量卻陡然增多。
尤其是倒數第二階,中間有“周觀霧”名諱的一階,密密麻麻排列數十塊牌位。
而在下方卻隻有三塊——從生卒年月計算,都是三歲之下的早夭的孩童。
“老祖啊,家族敗落於我之手……”
周天策花白須發黏連在臉上,本就渾濁的眼瞳更顯模糊。
“我是罪人呐!”
囫圇的囈語仿佛是卡在喉嚨裡似的,沙啞嗚咽,卻又帶著幾分悔恨和無奈。
說著,周天策猛地將一遝黃紙全都丟進火盆中,蒼白火苗猛長一截,使得周圍牌位更加清晰。
連帶著燭台上的光芒也跟著明亮起來。
隨著一絲生氣浮現,便見一套擺放在供台上的抓周物中,有虛幻陰影閃過。
虛影大馬金刀端坐半空,懸在眾多牌位之上。
隱約可以看到他穿著明黃色的鎧甲,眉眼中正,不怒自威。
他看著下方的周天策,眼眸裡生出些許光亮,緩緩開口道:
“一切皆有命數。”
“我周家能傳承千年已是僥天之幸,不怪你,也怪不得你。”
話音落下,四周的牌位晃蕩起來,好似在應和他的話,又像是不讚同的反駁。
“命數?”
周天策抬頭看著虛影,青紫的嘴唇顫動著,宛如一名在長輩麵前任性的孩童般說道:
“為何這樣的命數要落在咱們周家?同為武侯的龐、許、陳、王哪一家不行?”
“尤其是陳、王兩家,他們與我周家都是抵禦妖庭的武侯功勳世家。”
“為何不是他們家敗人亡,反而是我周家要先敗落?”
“您老可還記得觀霧?他可是您看著長大的,那般天資卓眾,為何會落得兵敗身死的下場?!”
虛影歎息一聲,沒有回應他的話,仿佛也在惋惜那位後代。
“不論天資、實力、心性和智慧,觀霧都遠超陳太平之流。”
“明明他已經做到極致,卻落得那樣的下場……這不是命!”
“我也不信命!”
周天策略有激動的站起身,目光直直的看向半空中的虛影,身形挺直的說:
“所以,一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這時,左近又浮現一道虛影,身形瘦削,臉上表情陰鷙:
“說得不錯。”
“好孫子,伱全力去做便是。他們不讚同,但二祖我支持你!”
周天策聞言,眼眸更亮幾分,仿佛抓住了最後的稻草般說道:
“二祖啊,我已經做了,我已經做了一件天大的事!”
“他們說觀霧和妖庭有染,笑話,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不過他們這麼說了,那我這個做父親的便替兒子認下吧。”
“二祖啊,您知道嗎?今日,就在今日!”
“蠻族已經進攻鎮南關,很快就能攻破那裡!”
“哈哈哈……既然天要亡我周家,那我就捅了這個天!!”
笑著笑著,周天策又哭了起來,嗚嗚的說:“我是家族的罪人……”
聽完他的話,兩道虛影隔空對望一眼,卻是都搖了搖頭。
“父親大人,兒孫自有兒孫福。”
“便是滔天罪過,您與我都乾預不了。”
陰鷙虛影說完,就見那名麵容中正威嚴的老者一言不發的散去身形。
“一切皆是命數……”
良久。
周天策哭過笑過,佝僂著走出祠堂,關上房門後臉上露出些許輕鬆,顯然心情不算差。
他抬頭看到宅院前的身影,咳嗽著問道:“可有南蠻消息傳來?”
沉屙守在門外不遠處,欲言又止道:“正要跟您稟報。”
“哦?”周天策難得露出笑臉,問道:“可是蠻族已經攻破了鎮南關?”
哪知沉屙搖了搖頭。
周天策笑容收斂幾分:“被公冶嘉鴻擊退了?”
沉屙再次搖頭。
周天策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預感,陰沉的問道:“詳細說來!”
“老爺,”沉屙遲疑片刻,開口道:“蠻族已經敗了,而且還是陳太平的二子陳逸出手救援。”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待看到周天策神色平穩,方才繼續講述鎮南關來報。
“消息傳來後,聖上龍顏大悅,已經下旨封賞陳逸為英武伯。而且……”
沉屙猶豫道:“聖上似乎有意與武安侯聯姻,隻是不知道是陳逸,還是遠兒。”
周天策身體猛地抖動起來,捂著胸口喘息道:“怎會如此,那個小畜生,他……”
話未說完,他猛地咳出一灘血,麵如金紙的向後躺去。
“老爺?!”
沉屙連忙扶住他,取出幾枚藥丸塞進他嘴裡。
忙活半晌。
周天策氣息衰弱的說:“既是這般,遠兒應也逃出來了?”
沉屙點了點頭,麵色卻是遊移不定。
“老爺,事情已經出了,您還是保重身體要緊一些。”
“不,不打緊。你……你去找婉儀,讓她給遠兒寫一封信。”
周天策擺了擺手,提著幾口氣道:“就,就說想他了,讓他回回京都府來……快去!”
沉屙無奈,隻得放下他,快步向外走去。
他心中清楚,周天策沒法勸,越是勸說越會有過激的結果。
但是讓周婉儀寫信……
沉屙臉上苦笑。
先不說小姐願不願意,單是讓陳遠趕回京都府這點,他心中就有了些不好的預感。
尤其是先前他得知“潛龍之種”陸剴被下令背叛陳遠之後。
“明明說過要將‘潛龍’完整交給遠少爺的啊,現在卻又……”
“哎……”
隨著祠堂所在宅院安靜下來,周天策緩緩靠在門廊邊上,低垂著腦袋,須發擋住了臉上表情。
唯有那一雙渾濁的眼眸隱有瘋狂。
“命數……我不信命,我不信!!”
……
而在隔了兩條胡同的豐同街上的武安侯府邸內。
飄雪堆積的府門外,車軌痕跡一路從皇城綿延至府外。
陳立德親自將劉高一行領進門。
“劉公公,您大晚上親自過來,可是聖上又有新的旨意傳給太平?”
“我二哥可還在宮中未歸,有什麼事情讓他捎帶回來便是。”
劉高眉眼帶笑的拱手道:“自然是天大的事情,不過得等咱見了侯爺再說。”
陳立德心中一鬆,好事總比壞事好。
畢竟眼下邊關戰事起來,南蠻已經進攻鎮南關,妖庭也在北雄關外虎視眈眈。
原本武安軍隻是待命,如今卻也收到旨意即將趕赴北雄關駐守。
同時,隨行的還有京都學府的一眾大學士,說是為了防止妖庭的三十六妖將突襲。
連帶著陳太平這位武安侯也緊張起來,大半時間都在京都府外的大營裡督軍。
再加上大少爺和二少爺都被困在了南蠻,整個武安侯府最近著實氣氛黯淡。
已經很久沒有好事發生了。
很快,陳太平、夏綰綰等人聞訊趕來,便連許久未露麵的周婉儀也來到中堂。
劉高也不廢話,當即宣旨道:“……英武縣男陳逸一戰擊退南蠻大軍……封英武伯,食邑千戶!”
“武安侯陳太平教子有方,賞萬金。恭喜侯爺,賀喜侯爺。”
陳太平怔了又怔,和夏綰綰對視一眼,看到對方眼中的喜意,
“劉公公,真是犬子解了鎮南關戰事?”
“聖上都下了旨意,哪兒還有假?”
劉高拱了拱手,滿臉堆笑道:“侯爺,您快接旨吧,咱還得趕去鎮南關,希望英武伯還沒離開。”
陳太平收下聖旨後,了解完事情經過,方才確定自己沒聽錯,的確是陳逸解了鎮南關危機。
夏綰綰聽得喜憂參半,“逸兒沒事就好……”
陳太平笑著點頭:“這下你該放心了。”
話雖如此,直到此刻,他們兩人才算是解了心頭的煩憂。
尤其是夏綰綰。
自從她得知陳逸去了南蠻之地,後麵又是秘境被圍、鎮南關被兵臨城下,她就沒有一天好過。
每每想到陳逸那麼小離家拜入太虛道宗,她就有些後悔。
角落裡的周婉儀默默盤著佛珠,麵上不喜不悲,仿佛沒有聽到似的。
但等一眾陳家人欣喜之後,她卻是開口問道:“逸兒平安,遠兒應該也平安吧?”
劉高笑道:“據說大公子同樣平安無事,不過他並未出現在鎮南關戰場,應是還在南蠻之地。”
周婉儀點了點頭,便朝老夫人和陳太平一禮,先行告退。
還沒等她走出中堂,就聽劉高開口道:“侯爺,可否將大公子的生辰八字給咱?”
“嗯?”
周婉儀腳步一頓,回頭看了看。
陳太平也皺眉道:“劉公公問這個做什麼?”
“當然是第二件喜事了!”
劉高躬身笑道:“聖上得知您家大公子尚未婚配很是憂心,想著賜下一樁婚事。”????“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