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薇過去,敲了敲門。
元敬來開的門,客客氣氣地問候了聲。
進廂房,阿薇一眼就看到了沈臨毓。
鬥篷早解了掛在一旁架子上,他著了身青色暗紋的圓領窄袍,長發束冠,比往日看著多了些許閒適氣。
他沒有點酒,隻叫上了潤喉的飲子,因此也就沒有下酒的小菜,等著熱菜上桌。
阿薇把手中的盤子放下,道:“先前給我母親和表弟炸春卷,一盤不夠吃,叫廚房又另炸了一盤。剛送來還熱著,分了半盤來給王爺嘗嘗。”
沈臨毓道了聲謝。
他忙了個通宵,才從鎮撫司衙門出來,腹中餓著。
幾隻能墊一墊的春卷正合適。
說來,這不是沈臨毓第一次嘗阿薇的手藝,且這盤春卷、阿薇隻做了一半、最後的炸製是廚子完成的,但想來是阿薇第一次當麵看沈臨毓吃。
沈臨毓吃飯的速度算快的,卻不會給人匆忙急切之感,隻看舉止就知道此人出身矜貴。
他眉宇舒展,叫人很難隻一眼就從表情上判斷合不合口味,可稍微細細觀察,還是能從那雙明亮的眼睛裡尋到答案——是喜歡吃的。
阿薇的目光移開了,心想:與郡王爺一道吃飯,難怪那一桌子極辣的菜,外祖父都吃完了,畢竟,想拖拖延延著少下兩筷子,都顯得嘴挑又麻煩。
熱菜也做得了,翁娘子幫著送過來。
沈臨毓墊過春卷後,便沒有再動其他的,放下筷子與阿薇說正事。
“萬通鏢局的那些人,順天府年後就會判了,”沈臨毓道,“也是封得快,萬通今年沒有來得及盤賬分錢,還有不少現銀在。
令堂丟失的那筆銀錢與藥材,既最終查到走的萬通,年後便尋楊大人說一聲。
銀子應是能拿回來,藥材就隻能折價了。”
阿薇先應了聲“好”,轉念一想,又問:“萬通要賠付的銀錢應該不止我母親的吧?”
“不止,”沈臨毓實話實說,“年後定罪,順天府會另出告示,此前在萬通那裡吃個虧的,但凡有憑證都能去衙門記下一筆。再者,萬通是大鏢局,分號遍布底下各州府,之前也催著各地衙門一道查了。”
話說到這兒,沈臨毓明白過來她的意思:“萬通的家底厚實,雖說往上頭一層層的孝敬了很多,但大小掌櫃、總鏢頭也是富得流油,餘姑娘不用擔心令堂先拿了賠銀後、其他勢弱的苦主就分不到銀錢。”
阿薇抿著唇淡淡笑了下,沒有否認沈臨毓的猜測。
能被萬通壓著狀告無門的苦主,自然是遠遠比不得陸念這樣的侯府嫡長女。
她以前看過很多束手無策的苦主。
有權有勢的人得罪不起,衙門給了他們交代,就隨便應對卷入這事情裡的普通百姓。
…。。
要是那凶犯還有餘錢,看那父母官的良心,分多分少、且分一些,要是賬上已經沒錢了,那……
定罪時要添上老百姓還叫凶犯的惡事罄竹難書,案子一結,他們又成了添頭,被隨意打發。
說著是讓凶犯罪有應得、是報仇雪恨了,但恰恰是這些被打發的窮苦人,最迫切得需要一筆賠償銀錢來度過難關。
阿薇見過日子完全過不下去的苦主,也清楚記得自己當時的憤憤不平、有心無力。
因此,她和陸念都不想做那隻管自己拿了賠銀的大苦主。
隻是那些想法,阿薇不會與沈臨毓細言。
那都是與聞嬤嬤在各地老實本分過日子的阿薇的經曆,生來體弱、常年養在莊子上的餘如薇不會有那樣的體會。
“比起拿銀錢,”阿薇乾脆隻說結論,“我母親更想要的始終是血債血償。”
聞言,沈臨毓便道:“薛文遠前日叫我提進鎮撫司了,他這人死罪難逃,但薛家其他人判不到極刑,也有人想保。”
這結果算是在阿薇的預料之中,她問:“是岑太保要保?”
“他心裡想保,也不會放在明麵上,太招搖了,”沈臨毓抿了口飲子潤嗓,多解釋了一句,“主要是大理寺的人,他們向來這般,也算是職責所在,彼此製衡。”
阿薇淺淺頷首。
又說那突然被抄家的新寧伯府。
阿薇問道:“那姓史的子錢家,他交代的主家真是新寧伯府?”
“黃鎮不承認,喊冤喊到最後又是大慈寺那香積錢本也沒有做起來,但有沒有這一筆本也不重要,新寧伯府違法的事太多了。”
能一本折子就讓永慶帝從“抄他作甚?!”轉而成了“抄就抄了”,可見新寧伯府的“能耐”。
沈臨毓慢條斯理往下說:“黃鎮的下場肯定比薛文遠慘,但不管怎麼樣,也得給人一家老小吃一頓團圓飯,開了年就各奔東西了。”
阿薇一愣,複有失笑。
比薛文遠都慘的,那豈止是各奔東西?
這一家老小,有人下地府,有人赴邊地,死路眨眼間,活路長慢慢,全是為了之前的罪行贖罪。
“岑太保不管新寧伯府?”阿薇問,這事情本就是衝著岑太保去的。
“他不能既要又要,”沈臨毓道,“岑家和薛家是姻親,關係明眼都看得見。
他不站出來明保,可以說是‘避嫌’,反之,也能稱得上‘儘力拉扯姻親一把’、‘沒有臨陣割席’。
但岑家和黃家不沾親,黃鎮惹的事情也比薛文遠大得多,岑太保鑰匙這樣都積極想保黃鎮,誰不嘀咕他們背後的牽扯?”
沈臨毓倒是和穆呈卿分斷過岑黃兩家的關係。
先帝年間,黃家是封爵的新貴,岑文淵是初入翰林的新官。
…。。
新貴隻要彆惹是生非,好日子長久著,而新官,哪怕是人人都說前途無量的翰林,一輩子出不了頭、甚至一年不如一年的官員也多得是。
彼時若有交集,得是岑文淵捧著新寧伯府。
但這種局勢隨著岑文淵的發達、自然而然慢慢轉變了。
隻有爵位沒有實權的黃鎮,和有重權卻也隻有權的岑文淵,此消彼長起來。
等史蒙子以黃家做“東家”,出麵去和大慈寺談香積錢的時候,足見岑太保占了上風。
隻是,這些聯係都在水麵之下。
黃鎮被鎮撫司打了個措手不及,這幾日人都是懵的,自家的罪狀推不乾淨,卻也沒想著去咬岑文淵一口。
暫且看看,除夕一頓團圓宴,能不能讓他的腦袋瓜子轉起來了。
“那豈不是很難從新寧伯府發難到岑太保頭上?”
沈臨毓正思索著,突然聽了這麼一句,抬眼看向說話的阿薇。
阿薇見狀,又重新問了一遍。
“是,從新寧伯府,從薛文遠,想直接把岑太保拉下來,幾乎不可能,”沈臨毓說得很直白道,直白到自己都覺得太過了些,想了想又補了一句,“餘姑娘,你自己也說過,積沙成塔。”
阿薇略有些訝異地看沈臨毓,末了點了點頭,笑道:“是,積沙成塔。”
如此一番事情說下來,桌上的菜都涼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