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白忽地想,不知現在葉夢舟家的那棵鐵骨淩霄花開了沒有。
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
在他們一起長大的老家祖宅,他的院子裡也有一棵鐵骨淩霄花,是他出生那年父親種下的,長得極好,每到花季便開出滿樹火紅的花來。幼時他們總在那棵樹下一起玩耍。
晏白忽然十分慶幸,慶幸小石頭早已不愛他,如此一來,也不會因他之死而傷心難過。
他死得還算光榮體麵,以後小石頭想起他,他應當不再是那麼難堪的形象了吧?
希望葉夢舟的學業能順利,能忘了他,再遇見一個好人,長壽百年,子孫滿堂。
晏白的眼角溢出一顆滾燙的淚,滑落,落入塵埃,飛快地涼了。他緊握的拳頭倏爾鬆開,一塊用紅繩係著的小石頭從他的掌心滑落出來,掉在地上,裹滿血汙。
對不起,祖國,此身隻能為您死一次。
願他的死能作山河固壁,保護他愛的人們平平安安。
……
護士去告訴醫生那個空軍戰士死了,他們記錄下晏白的死亡時間,到時要簽死亡證明。再要將他移去太平間。床位緊缺,好多活人在等呢。
醫生瞧了這名死去的青年一眼,因擦乾淨臉,終於看清了他的相貌。
護士在他身上找到了他的軍牌,和一張被血染紅的照片,知道了他的名字:“空軍戰鬥機第三支隊,中隊長,晏白。”
醫生聽到這個名字,皺起眉,驀然覺得喉間梗塞,呼吸一窒,他記起來了。
他認識這個青年。
難怪之前他就覺得這個青年很是眼熟——
這人是江南首富晏家的大少爺晏白。
在一場名流宴會上,他曾有過驚鴻一瞥。
當時的晏白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眾星捧月,意氣風發。
在上海,誰能不認識晏白?晏白在十裡洋場浪擲千金、風流不羈的名聲多響亮!
出了名不學好的敗家子兒。
他還拿過晏白做反麵例子教育自家孩子。
萬不可長成那樣百無一用、揮霍錢財、虛度光陰的紈絝子弟。
未曾想晏白竟來參了軍,還死在了戰場。如此壯烈。
護士將血汙的照片遞給醫生。
照片上是個二十左右的青年,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顯然是個讀書人,相貌斯文清秀,目光卻並不溫柔。像是生氣,又帶著幾分無奈。這本是張黑白照片,照片裡一角,他傍著的那叢鐵骨淩霄花,恰好被晏白的血染成紅色。
不知這個青年是晏白的何人。
照片的背後寫著三行字,字跡雋逸——
致晏君:
祝一路順風,平安歸來。
葉夢舟
醫生想著,看到床邊地上掉落的一塊小石頭,撿了起來。長歎。
他將照片同小石頭用個普通的素色信封裝起來,記好名字。等到時軍-隊或是他親人來收斂時一並給了。
遺物保管處堆了許多這樣的信封,無甚區彆。
世上所有的遺物都帶著一串各不相同的故事,不管多少情深義重,埋進土裡時,都是一模一樣的悄無聲息。
……
——八十年後。
某高中放學。
雜物間裡,一個染著紅發的不良少年倒在地上一動不動,一張舊桌子倒下來砸中他的頭,額邊流了一灘血。
旁邊,一個身材瘦弱、戴著眼鏡的少年站得筆直,衣衫不整,氣喘籲籲,渾身發抖。
催促學生回家的鈴聲讓少年回過神來。
他規規矩矩穿著藍白校服,胸前彆個校牌,名為:葉夢舟。
他嚇哭了,哆哆嗦嗦地打了電話給醫院和老師,然後滿臉淚水地守在不良少年身旁,哭著說:“晏白,晏白,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彆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