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各位大人,我懇求你們生來的智慧,再容我多言一刻。”
當赤紅的馬格努斯將他的五根手指緊握成了拳頭,敲打在掛滿羽毛和寶石的金色鏈甲上時,他能在自己動蕩不安的內心中,清楚地聆聽到最後一絲軟弱的回音,直到它徹底地消失無形。
原體向帝皇和馬卡多行禮,向在場的任何一個人行禮,無論是他最尊重的兄弟,還是那些在內心中被他鄙夷的凡人:他竭儘全力地保持著紳士風度,讓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誠懇與智慧。
“我願向你們宣誓,懇求你們給予我最後的一次機會:你們不會聽到新的長篇大論,我也無意與在座的任何一位再起爭端,我現在隻想向你們闡述真相,告訴在座的各位這個世界的本來樣貌。”
“相信我,各位大人,也請你們在這裡捫心自問:當你們站在這注定將載入史冊的一幕裡,準備用你們神聖的投票與權力,決定銀河境內無以計數的靈能者,以及數以百萬計的文明世界的命運時,你們至少應該公平地聆聽來自於辯論雙方各自的話語。”
“不為彆的,隻為你們能夠儘可能多地還原事情的真相,在不受蒙蔽或者他人誤導的情況下,行使你們的權力:在座的各位都是承蒙帝皇的器重與關照,與他共同治理整個人類帝國的精英,你們有權力在知曉一切真相後,再做行動。”
“而這,也是你們的義務。”
一言落罷,馬格努斯再次深深地彎下了腰,向著數百名懵懂的凡人表達他的敬意:普羅斯佩羅的領主已經很久,或者說他從未如此地卑躬屈膝過,可現在,原體必須用這種最原始的手段,打動他麵前數百顆冰冷的貪婪心臟。
一切還算順利:至少大部分聽眾有了興趣,願意繼續聽下去。
馬格努斯無聲地鬆了口氣:他彆無選擇了。
在普羅斯佩羅之王深深低下的眉眼間,片刻的恥辱感令半神的麵容扭曲了:他能感受到卑劣的兄弟正向他發出無聲的嘲笑,以及阿裡曼在他背後關切的眼神。
真是稀奇:因為後者比前者更能讓馬格努斯覺得自己的內心受到了傷害,原體隻能慶幸,在他意識到這裡會發生什麼後,便動用了所有的權威,命令每一名千子戰士都留在軍團的營地裡。
他的子嗣們不能,也不應該在這裡和他一同承受恥辱,這是一名父親應儘的責任:而阿裡曼卻是另外一種情況,雖然他依舊將馬格努斯視為自己的父親,但原體知道他沒有權力在已經獨立的孩子麵前揮舞父權的大棒。
阿裡曼不僅是他的孩子,更是他在求知路上的夥伴,是與他平起平坐的盟友和助力:他必須清楚的意識到這一點,承認與尊重阿裡曼的獨立思考,還有他自願地來幫助千子軍團的選擇。
至少在他冷靜的時候,原體能夠做出這種正確的判斷。
而且他也需要這股助力。
馬格努斯直起腰來,用帶著淡然的笑意回應死亡之主的凝視,莫塔裡安的視線如剃刀般猙獰,先前在烏蘭諾上的兄弟情誼已經被他親手撕地粉碎了:不,那一切肯定都是他的偽裝,現在的莫塔裡安才是他內心中的真麵目。
他一直都如此的醜惡。
馬格努斯厭惡地皺起了眉。
他必須承認,莫塔裡安的冷笑讓他產生了不安的感覺:如果說在剛剛抵達尼凱亞的時候,馬格努斯就如他在阿蒙前表現出來的那般自信滿滿;而當基裡曼與阿裡曼在場上替他廝殺的時候,原體的內心也不過是有片刻的動搖過。
那麼現在,當他在腦子將所有的事情過了一遍,當莫塔裡安在陰影中洋洋得意地把自己的所有謀劃全盤托出後:麵對著無悲無喜的人類之帝皇,還有與之前相比,顯得肅殺且寂寥的尼凱亞殿堂,馬格努斯終究感受到了恐懼。
久違的恐懼。
他可能會輸:原體第一次認真的思考著相關的可能性。
但是:那又怎樣呢?
無論他怎麼想,現在的自己已經沒有了任何的退路,最後一次虛與委蛇的可能性,也伴隨著莫塔裡安那番惡毒的宣言一並消失:他的獵巫人兄弟想讓他死,他們之間不會有達成和平的未來。
真是可笑,所有人居然都被莫塔裡安給愚弄了:尼凱亞根本不會是一場公平的辯論,這座佇立於火山中的奇跡建築隻是用來將馬格努斯公開處刑的角鬥場,他們就像古羅馬的那些暴民一樣,在將偉大的賢者處死之前,還要看著他與凶猛的野獸搏鬥,用淚水與鮮血來滿足他們狂野的欲望。
而巴巴魯斯的死亡之主,就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他也將會成為第一個倒轉拇指的人物:馬格努斯隻覺得,自己已經成為了那些偉大悲劇中的角鬥士,無論他多麼英勇地戰鬥,無論他的技巧是否得到觀眾們的歡呼和掌聲,真正能夠決定他命運的,也隻有貴賓席上那根大拇指的上下翻轉。
向上便是生,向下便是死。
所謂的公平對決和真理取勝根本就不存在,一切結果隻取決於那雙尊貴的眼睛,而莫塔裡安的惡毒已經腐蝕了它:即便用儘全力握緊了拳頭,但馬格努斯的手指依舊在不自覺地顫抖著。
他利用了魯斯的愚蠢,他割裂了摩根、聖吉列斯與察合台可汗對他的援助,他用最卑鄙的手段蠱惑了帝皇的視野與裁決,想要將尼凱亞會議打造成馬格努斯、千子軍團和所有靈能者的墳墓:而這可鄙的計劃馬上就要成功了。
該!死!的!
下一刻,馬格努斯的嘴唇也開始了顫抖。
一種新奇的,詭異的,無法用任何具體的語言來形容的嶄新情感如同泄閘的洪水般,眨眼間便將原體的大腦衝的一片空白,原本那座精妙絕倫,用無數的信念和修辭手法搭建起來的宮殿,現如今隻剩下了一片荒蕪的廢墟,遊走著馬格努斯無法控製的貪食野獸。
他的內心世界從未像現在這般荒蕪與動蕩過,他的靈魂也從未感受過像現在這般冰冷的處境:他的敵人如此之多,如此卑鄙;他的盟友星散各處,無法指望;他所有的力量都隻為了應對一場高尚且公平的正麵對決,而不是在一場陰謀中保護自己的一切。
他從未如此的虛弱:他也從未如此地相信,自己居然會輸。
他會輸……他很有可能會輸……
不:他肯定會輸的。
他會淒涼地倒下,他的失敗會是又一場載入史冊的悲劇:是被迫飲下毒酒的蘇格拉底,是被羅馬人砍下頭顱的阿基米德,是被在綁在火刑架上的哥白尼,是因為一條微不足道的小問題,而被迫結束了自己生命的麥席森—圖靈。
也許在數千年後,未來的智者們也會傳唱馬格努斯的悲歌:歌頌他的探索與進取精神,讚歎他對全人類的未來的展望,為了他的勝利和榮耀而歡呼,為了他的落敗和死亡而垂淚,更會將他與傳說中的亞曆山大大帝、普希金或者拉馬努金同列,感慨若非是英年早逝,他們本可以譜寫下多麼輝煌的傳說,重塑所謂天才的標準。
一想到這裡,原體的嘴唇便顫抖地更厲害了,但這一次並不是因為憤怒或者恐懼,而是因為一種無以言明的激動:一想到他的青史留名會讓後世的多少真理追尋者們潸然淚下,馬格努斯的心臟便被一種奇怪的滿足感填滿了,在他精神世界的一個角落裡,有個聲音仿佛催促著他早日赴死。
彆浪費了這個機會,它說。
當然,馬格努斯知道這個聲音其實並不理智,而且與精神世界中的其他同類相比,它現在的腔調實在是太過微弱了:伴隨著原體再度踏上這座決鬥場,至少有二十種想法正在他的腦海中生根發芽,如蝗蟲般嘶鳴著自己的企劃,連帶著馬格努斯的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他的嘴唇因為對於殉道者之死的滿足而戰栗,他的眼角卻為恐懼而積蓄的淚水,他的鼻息因為眼下的絕望而忘記了運作,但他的頭顱卻有自信與自己的能力,為了一次偉大的扭轉乾坤,將每一縷赤紅的發絲都擦拭的鋥亮。
他在害怕,他在絕望,他在不可明說的顫抖中自我感動,他在因為能夠永遠地占據史詩中的一角而喜悅到幾乎落淚,他陶醉於渴望在這裡就此毀滅的衝動,但他又堅信著自己一定有能力翻盤:他的麵容因為內心的複雜而崩裂,他的手指因為肌肉的紊亂而虛弱。
他竭儘了全力,才沒有當場就癱軟在地麵上,但他又相信自己的內心從未如此堅定。
多麼矛盾啊,多麼可悲啊。
馬格努斯在心裡笑了出來。
幾個小時前,他有多麼堅信自己一定會獲得勝利,那現在他對失敗就有多麼的悲觀:從勝券在握到如喪考妣間沒有任何的停頓,等他發現無法勝利後,原體的心臟就墮入了自暴自棄的深淵。
馬格努斯露出了笑容,他將虛弱的手指按在胸膛的位置,呼喚他內心中最後的堅強:原體發現現在的自己是如此的冷靜,他不確定是他真的如此冷靜,還是他早就已經陷入了頹廢後的癲狂?
誰知道呢:這並不影響他即將將震驚四座。
感受到那顆除了他之外,無人能夠看到的金色太陽,正在他的胸膛中靜靜的沉睡著,散發著如沐神恩的光輝,馬格努斯的笑容終於有了一絲溫度:他感受到了太陽對他的鼓勵,他感受到了胸膛中的太陽正在緩緩的蘇醒。
他的絕望喚醒了它,他對犧牲的衝動令它歡欣鼓舞。
去做吧。
太陽在跟他說話:真實到不像是臆想出來的幻想。
但原體不在乎這個,儘管他內心中依舊紛亂如麻,各種絕望的情緒沒有爭吵出一個結果來,但隻是在一個最簡單的鼓勵下,之前還畏頭畏尾的馬格努斯,下一秒便重新開始了他的雄心萬丈。
無論如何,他都將名留青史。
這就足夠了。
原體抬起了頭,直視他在銀河中最愛的人。
看著他,看著所有人,自信與微笑在他的麵容上流淌著。
“久等了,各位。”
馬格努斯微微鞠躬,緊握在胸前的拳頭化成了利爪,一邊漫不經心地刺向了自己的心臟,一邊抬頭朗讀著他的宣言:數百雙瞳孔因為他的行為而驚訝,這反而助長了原體在心中的得意。
與之相比:胸膛處的流血和疼痛簡直微不足道。
亞空間中的神聖力量從未像現在這般彙聚在他的身旁。
他的聲音變得更嘹亮了。
“我想告訴你們,也許之前的爭論讓你們看到了衝突,也許你們的內心正被錯誤的思想所波及,也許某些卑鄙小人的造謠中傷讓我純潔的宣言遭受了損失。”
“但我保證:我的決心從沒有這麼堅定過。”
“現在,請你們將俗世間與過去的煩惱拋在一邊,將目光集中在我的方向:在下一秒,世界將會被重組,真理將會被闡述,而我,將向你們展示真正的……”
“未來。”
話音落地,頭顱揚起。
在無言的沉默中,一輪冰冷的金色太陽,終於在尼凱亞漆黑色的蒼穹下,終於在整個人類帝國真正的統治階層的眼前,終於在它命中注定的子民們的心中,傲慢的揭下了自己的帷幕。
緩緩升起。
“現在,各位。”
“歡迎來到嶄新的世界。”
當亮白的火光將每一名旁觀者的臉龐照得通紅時,唯有馬格努斯宛如殉道者般的腔調,成為了此方天地中唯一的聲音,成為了第一個恭迎太陽的子民。
“很好,各位。”
“我想現如今,你們的胸膛中也許隻有一句話了吧?”
“告訴我:你們想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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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呐!”
荷魯斯呆愣在了原地:在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前,一句由衷的讚歎已經從他嘴中飄出,拍打在身旁之人的麵頰上,也照應在牧狼神的瞳孔裡。
但荷魯斯毫無反應,他的身體正不自覺地前傾著,像是隻正在眺望遠方的狐獴,震驚的麵容讓嘴角不自覺地拉大了,粗重的呼吸化作了濃厚的熱風,緊握住黑曜石欄杆的雙手一個沒注意,堅固的欄杆就像是融化的蠟燭般斷裂,三三兩兩地砸在了靴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