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這名皮膚乾巴、滿臉溝壑的莊稼漢老淚縱橫,他瞪著腫脹的雙眼,顫抖地問道:“醫生,俺兒子救回來了嗎?”
楊鈺恩等人換好衣服後也衝了進來。
許秋瞥了一眼:“沒必要防護了。”
莊稼漢肩膀一抖,渾身開始更大幅度地顫抖,他遠遠地跪下,對著病床的方向乾嚎著。
“俺兒啊……俺家救不了你啊……”
許秋歎了口氣,回到病床前。
完美級的胸外按壓,一個小時不間斷的搶救,卻依舊沒有把這具強壯的身體救回來。
如果昨晚就執行手術,甚至是隻要采取抗感染、補液等基礎措施,他起碼能多活幾天。
但……醫院說到底隻是“打工”的。
除了提供專業的救治外,真正的決策權掌握在病人,或者更準確一點來說,掌握在監護人手裡。
當病人昏迷,他的監護人有權做任何決定,包括主宰病人的生死。
之前呂桂蘭失去自主意識,許秋能、敢代替家屬簽字,承擔手術的責任與風險,因為醫乃仁術。
但如今情況截然相反,唯一有資格替病人做主的監護人都要求放棄、拒絕一切治療,醫生能做得實在有限。
……
“張偉傑”。
看著死亡告知書上的姓名,許秋一陣沉默。
這是重生以來,他第一次簽死亡告知書。
“老師,這應該是生活的無奈吧,以後也會見很多,對不對?”施憐心情低落。
她今年才真正接觸臨床,更是第一次直麵這個殘酷的社會。
楊鈺恩拉住了施憐的小手,用力握了握,道:“習慣就好,網上不是都說,比地獄更黑暗的是ICU門口,比教堂更虔誠的人在手術室門口,等以後你走上臨床,這樣的事情就見怪不怪了。”
施憐點點頭,情緒還是低迷,她仔細地回想了整件事情的經過,突然覺得可怕。
“那個工地老板,和病人的家屬,是不是把老師您,或者說整個醫院都當成了賭桌,砝碼就是賠款金額,賭的就是您能不能救回來?”
許秋想了想,“可以這麼理解。”
楊鈺恩歎著氣道:“家屬一開始就沒想把人救回來,要的其實就是一個‘死不了’的狀態。
能死,也能活,這樣才有更大的籌碼去談錢。”
施憐覺得有點喘不上氣來,癟著嘴巴道:“太壞了,人怎麼可以這麼壞。”
許秋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道:“你錯了。”
施憐驚訝地看過來,楊鈺恩也同樣露出不解的表情。
這還不夠壞嗎?
許秋平靜地敘述道:“真正壞的家屬,既想讓病人死,不繳費、不治療、不簽字,又不願意背負害死病人的惡名,把責任全部推給醫生、醫院。
等病人被家屬拖死,他們還會倒打一耙,要求醫院賠一大筆錢。
這種有充分證據的事情,自然沒法真正鬨起來,但醫院還得運作,不可能讓一群人每天在科室門口醫鬨,醫院和醫生也都沒閒心思去慢慢打官司。
所以,最後往往是賠個幾萬塊錢了事,家屬也自知理虧,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相比之下,
張偉傑的父親,入院後除了拒絕治療,所有‘自願放棄搶救’的證明書、免責書都主動簽字,也沒有找醫院的麻煩,人死了以後就靜靜地去辦理死亡手續了。
這樣的人,真的壞嗎?”
真的……壞嗎?
這四個字,像是一記重錘,讓兩人的心臟都砰砰砰地跳動起來。
她們此刻才意識到,這位淳樸的莊稼漢,哪怕再艱難,自始至終,也沒有把生活的不如意轉嫁給其他人,而是宛如地裡的老黃牛,默默地吞下苦果。
或許他不是對自己兒子殘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