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正要下山,忽而轉回小沙彌麵前,抱著兔子問了一句:“小師傅知道是誰抽中錦囊嗎?”
“阿彌陀佛。”小沙彌雙手合十,說出這個長久不變的回答。
(2)
黛玉莞爾一笑,點頭和他們告辭。
有侍女在旁邊引路,她很快順著路往回,和趕往山坡看熱鬨的人擦肩而過。
今日在這兒的公子千金們不算多,往山上走時倒也湊成一群。
皆是金冠繡服加身,豔婢嬌童跟隨。
“這鐘聲稀奇,難道是有人抽出錦囊了?”
“誰知道是真是假,看看就是了。”
“茫茫聖僧雲遊天下,借他名號的可是不少。”
“當初的靈簽還沒著落呢。”
輕微的笑聲與熱鬨漸起。
黛玉不動聲色,袖中摟著小小隻的白兔前行,將這些都拋在身後。
她來時是一起坐忠順親王府的車架,而林府也有派馬車跟隨。
早有留守的侍女們等待伺候,一上車便可回去。
黛玉腳步慢了慢,捏著懷中雪兔的耳朵,往四周瞧了眼。
三皇子在不遠處研磨揮筆,手下動作不停,仿佛專心在其中,對旁邊鐘聲喧囂人群視而不見。
北靜王還在寬椅上,深紅壓金長袍垂下,一手攤開扶住椅背,垂眸望著手中酒杯。
原本聚攏在他身邊的千金們都已經離開,隻是時不時還會有目光往那高大的身影投去。
黛玉腳步緩慢往前,從她這兒一開始還能看到北靜王的側臉。
長睫在光下垂下一片陰影,高挺鼻梁、偏薄的唇微抿著。
都說薄唇的人寡情,黛玉覺得這句話還是有些道理的。
和自己三哥一樣,越是風流越是多情越是容易抽身。
情在其中時有多纏綿眷戀,一朝厭倦後翻臉最是痛快。
隻聞新人笑,哪見舊人哭呢。
黛玉念叨幾句詩詞,隨著腳步隻能看到水溶背影,便將懷中的雪兔放到一旁樹梢上。
“我要回家了,你乖乖回去你主人那兒。”黛玉看它靈動非常,也當它能聽懂,點著指尖囑咐了句。
雪兔很是粘人,哼哼唧唧蹭著她手指撒嬌。
它毛茸茸的柔和,嘴裡還在嚶嚶嚶著,探著前肢要黛玉抱抱。
“不能的,我可打不過你主人。”
黛玉被它蹭地癢癢的笑了一聲,提到水溶便有些心虛地往他那邊望了眼。
原本隻能看到北靜王背影,而此時他不知為何稍稍偏頭,露出斜飛鬢角和微微皺起的眉眼,不怒自威氣勢外泄。
黛玉有點在背後說人壞話被逮住的心虛,她最後揉揉雪兔長耳朵,往前邁上了車轎。
出口與入口是同一個並列的通道,林府馬車繞彎轉動著,嗒嗒嗒往外使去。
水溶在黛玉上轎的同時起身,牽動著周圍千金公子的視線。
有千金互相推擠地靠了上前,彆彆扭扭挪到北靜王要走的道路前邊,一張臉憋得通紅站著等候。
水溶目不斜視腳步不停,無視張口欲說的千金,徑直走了過去,將麵紅耳赤的人落在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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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車架平穩地起步,從另一側門中繞了出去。
簾外遮過一道黑影,外頭沸騰熱鬨的人聲再次湧入耳邊。
黛玉一手托著下頜微微閉眼,並沒再往外看去,微微側耳聽著鼎沸的吆喝。
“生糕生糕,又香又軟的生糕。”
“來看看喲,新出的人參,包治百病活人參。”
“桂花翡翠,頭一等的上品!碧熒熒的桂花紋。”
人聲正熱鬨,突然一聲“哎喲!”將一切喧囂壓了下去。
黛玉還沒反應過來,就感到車內微震,像是有東西推搡到了馬匹。
“這是怎麼了?鬨著了外頭可仔細。”隔間的侍女先急著望了黛玉,見一切安妥,才往外斥了句。
黛玉往外瞅了眼,覺得這和當初遠山寺的場景有些相似,難道對麵也撞上一輛馬車了?
還沒等她開口詢問,就聽外頭又是一陣人仰馬翻的動靜,換了個人哎喲。
“我賣我的桂花翡翠,礙著貴人什麼事了?就這樣一頓打。”
小商販跌在林府馬車旁,臉上帶著條鞭痕委屈,周圍是碎了一地的碧熒熒。
“要死、要死!你居然還敢提這個字?”
一個頗有幾分姿色的丫鬟從華麗車架中鑽了出來,指著地上人的鼻子痛罵。
“這等尊貴字眼豈是你這濁口臭舌可以說的?要鑿牙穿腮才知理嘞。”
旁邊還有一個痛呼□□的公子哥,拖著腿從地上爬了起來,半天站不直。
那丫鬟連忙湊到公子哥旁邊,咋咋呼呼叫著。
“三爺沒事吧?怎麼好端端的就馬驚了?定是這個不開眼的,好好打一頓才知道厲害。”
跌在地上的小商販委屈的不得了,看著一地的碎塊心又疼得滴血,禁不住嘀咕哭訴。
“什麼皇商什麼夏家的,裡麵哪裡是你們能夠進去的?進不去偏偏拿我煞性子。”
他勉強支持身子起來,迷糊著眼張望,這才發現自己撞一馬車身上。
還是剛剛從裡邊出來的馬車。
能從裡邊出來的,不是達官就是權貴,外頭買賣的人都知道。
小商販嚇地不行,也顧不上夏家了,頂著被鞭子抽出血痕的臉連連道歉:“小的的錯、小的的錯,沒得驚擾您大駕。”
他下意識要揚起笑臉賠罪,嘴角一牽扯又是一聲痛呼。
“好啊,還有心說其他的。”公子哥夏三好不容易被扶穩,氣性也大了起來。
他之前住在屯裡,因夏家就一寶貝千金,這才將他過繼過來,看著京城早就眼花繚亂。
這會有人衝撞夏家千金,他當仁不讓就要出頭。
夏三看不懂林府車標,之前混亂著沒看清局勢,隻當這同是被趕出來的,拾起馬鞭指著放狠話。
“你以為靠著哪來不開眼的馬就能撇清這一遭了?惹著你夏奶奶,都是一頓打!”
他有心要在夏家千金麵前耍威風,一使狠勁揚鞭子就甩過去。
這一鞭子可不得了。
夏三剛摔完有心無力,準頭差了個錯,沒瞄準小商販,反而歪到林府馬匹上去了。
外頭動靜大得驚人,事情變化又太快,容不得人叫停。
連守門的護衛都不及出手——他們要阻攔太多人出去,隻要不驚擾裡頭權貴都不在意。
黛玉隔著簾子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番混亂。
眼看著疾速鞭風要甩到駿馬上,一隻手穩穩出現,一把就將鞭子扯了過來,夏三登時跌了個踉蹌。
“哪個沒長眼的胡亂出頭。”他摔得頭暈眼花,嘴裡胡話剛起,就聽銳利風聲從自己鼻尖劃過。
“渢”地一聲過後,夏三隻覺鼻尖火辣辣的疼,有什麼淅瀝瀝流了出來。
他勉力支撐起眼皮,愕然發現麵前大青石板出現了一道深深的鴻溝。
這是要怎麼樣的力道、怎麼樣的怒意,才能甩出這樣的痕跡?
若是甩到他身上,他整條命就要去了。
夏三眼神都呆住了,慢吞吞、小心翼翼地往上邊移動著視線。
從高大馬匹往上瞧,就見一個紅金色長袍加身公子哥正拎著自己的鞭子。
他眉梢微皺,眼眸像是深色的墨,揮手又是一鞭子下來。
淩厲風聲頓響,這不像是鞭子,反而有刀刃的割裂。
夏三早就驚得哭爹喊娘不敢躲閃,嚇傻了似的,反複高聲喊著夏家名號,說是皇商人家在戶部有名的。
“撤了。”高馬之上的北靜王嗤笑一聲,吐出這兩個字來。
原本在哀嚎亂叫的夏三喉中嘶啞頓時停掉,鼓著眼赫赫喘氣,不敢相信耳邊的話。
“是,夏家已從戶部消名。”旁邊不知何時出現一個官吏打扮的人物,恭恭敬敬應一句。
守門的侍從看動靜停了下來,才齊刷刷統一動作。
本來還要顧及著被攔下來的人家,現在有了北靜王開口,誰也不必忌諱了。
夏三被拖下去時滿腦子的不敢置信。
夏家是在戶部掛名行商的皇商,數一數二的大門戶,和四大家族也有牽扯關係。
是老派的世家之一。
對方是誰,憑著簡簡單單輕輕巧巧的兩個字,就直接掰倒了一個大世家?
夏家馬車很快就消失在門前,血跡和砸碎的玉塊也被打掃清除。
周圍的商販們乖覺重新叫賣,熱鬨再次充盈其間,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隻餘一道深深鞭痕猶在地麵。
有見識的低頭噤若寒蟬,意識到北靜王這三個字究竟是何等分量。
水溶驅使馬匹緩緩往回,紅袍颯颯作響,迎著林府馬車而來。
黛玉從簾子裡往外瞧,正好能細細看過他眉眼,英俊挺拔非常人能及。
她正默默打量,就見水溶經過車旁時偏了偏頭,兩人視線隔著薄簾相交。
北靜王手上稍一用力,馬匹就停了下來。
黛玉心頭跳了一下,看他似乎有話要說的模樣,手心不覺扯起袖子,屏吸等待。
像是經過了短暫的一瞬又像是漫長的變遷,窗外的北靜王接著往前駛去,什麼都沒有說就離開了。
黛玉鬆一口氣,才發現麵上已經微微發燙,心頭不知是緊張還是失落。
還沒等她理清自己思路,就見水溶幾步又折了回來。
“雪糕還挺喜歡你的,可以帶它去玩。”北靜王音色低沉快速,隻在黛玉耳邊響起。
他猶豫了下,又飛快加了一句:“我從來不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