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他一身全是血色,往裡麵走過時都淅淅瀝瀝落下一地的紅。
甚至已殺紅眼認不出是敵是友,隻要有人圍城,就去斬殺敵首。
那時在城牆上的也不是士兵了,而是穿著染血軍裝、眼眸死氣沉沉的百姓。
他們猶如被割去舌頭,無論問什麼都不開口。至今也沒人知道這七日裡究竟發生了什麼。
城門破敗不堪,一看就是被攻破多回。
可援軍從外就是進不去,通路隻能由城牆繩索攀爬。
因為無數屍體在城門後堆積成山,重重疊疊擋住破敗不堪的城門,用血肉築造城牆。
戰死後,他們依舊是守城的最後一道屏障。
等援軍艱難進城,才發現城內空空蕩蕩沒有一人,僅存的人口都拿著武器站在城牆之上。
遍地都是被劫掠燒殺而後反攻的血腥,紅色一大片一大片蔓延,斷肢殘骸無處不在。
宛若人間地獄。
指揮使被驚嚇過度離世,四皇子在軍令不到的情況下,接過指揮調令。
憑借著安逸山反攻,將每年冬季必回來犯的蠻族,首次硬生生打回界限之外。
在其間還因對敵手段過於殘忍,被言官上書控告,要求以和為貴,再納外族,收取供奉。
可惜蠻族聽見水溶名號便望風而逃,根本不受朝堂招納,再無蹤跡。
等四皇子回京後,一舉封王。
而安逸山從此草木不生,血腥彌漫擴散,連瓢盆而下的大雨,都沾染上血味。
由安逸之城,變為人跡罕至的死城,再無安逸之名。
這從甄千金口中、說書先生話裡、被無數人傳頌,大多是以崇敬讚揚的口吻來敘述。
裡麵的水溶被一遍遍讚頌,年紀輕輕就如此威名。大家樂此不疲,誇誇其談這個話題。
說得不像一個人,而是一尊不會受傷不會疼的戰神。
實際上這人也會疼,而且還很怕疼,以至於性情失控。
要是說出去,誰會信呢。戰神怎麼能怕疼。
後宮自她第一次進來就不想再進,而對方確是實實在在活了這麼久。
從一個沒有母妃的皇子,到唯一封王的存在。中間是要付出多少才足夠?
“王爺……”黛玉眸光微動。
“你這是什麼表情。”不等她話再繼續,水溶擰眉站直了,“彆為一兩個示弱就變了立場,我是三哥那種人嗎。”
聽他麵上不承認,而一句兩句、明顯耿耿於懷自己因為三皇子咳嗽就先去左邊的話。
黛玉眼角濕意還在,也忍不住莞爾笑了笑。
“我和三殿下並沒有什麼。”她眨眨眼眸揮去淚意,認認真真道:“王爺傷勢到底如何,先去太醫院看看好嗎。”
“這點小傷……”水溶哼笑一聲自然拍了下腰間,而後不動聲色倒吸一口涼氣,咬牙將麵色調動平靜了,努力坦然接過前話:“根本不值一提。”
“我是有其他事來找林姑娘的。”他不想再聊傷勢問題,話鋒一轉道:“你一來宮中就有人要害你,平時得罪了誰?”
得罪誰也不會得罪宮中的。
黛玉思緒轉動,想起了一開始就截走車轎、差點讓自己遲到賈元春。
可她念著是讓自己和寶玉聯姻,沒必要在宮中害人落水。
黛玉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困惑地搖搖頭。
這下倒是想起在元妃宮殿中,北靜王派人解圍的事情,為此道了謝。
“算了,事情交給我吧。”水溶微微點頭應下,背靠在牆上。
他眸子垂下依舊挺拔俊朗,揮手示意黛玉進去,又加一句強調:“一會就是再有其他人敲門,你也彆開了。”
黛玉腳步躊躇,起了個念頭多問句話:“聽說宮中鬨鬼,是真的嗎?”
“鬨鬼?”水溶眉梢也不皺了,詫異揚起重複。
“是啊,說是有冤魂突然出沒。尤其是夜間,會飄來飄去。”
黛玉看著他神色,唇角勾起加道:“在走廊上飄來飄去的也很多。”
水溶默默往後靠了靠,目光極快掃過兩側長廊,挺起胸膛正要反駁,想想出口就變了話:“對,鬨鬼。”
“還有喜歡敲門的鬼。”他很是認真,俊朗容顏寫滿生動。
“每天就知道敲門,還喜歡搶東西,最喜歡搶走年輕漂亮的姑娘。”
“所以林姑娘在宮中可彆開門,尤其是會咳嗽的。”水溶為自己的話下了定語。
黛玉抿抿唇,眸子睜大好奇反問:“鬼還會咳嗽?”
“鬼什麼不會?他還會裝病博取同情。”水溶編瞎話眼睛都不眨,信誓旦旦恐嚇。
說完後看黛玉低下了頭,似乎很害怕在肩膀抖動的模樣,連忙換言安撫:“不開門就行了,不用怕的。”
“嗯。”黛玉低頭遮擋麵容,從喉口擠出一個字來,聲音都帶著顫抖。
水溶嘖了聲,有點後悔自己說得太恐怖嚇到對方,看著瑟瑟發抖的人難得不知所措。
他皺皺眉從腰間扯下佩玉,塞到黛玉手中:“彆怕,這個玉佩上有佛氣,可以庇佑人。帶了鬼就不敢來敲門。”
“我走了。”不等麵前人反應,他塞了玉佩就往外走去,耳根微紅腳步很快,杜絕自己被拒絕的機會。
等水溶身影消失在院子中,黛玉便推門衝回榻上,將臉埋在被褥中,笑得全身抖動眼淚都要出來了。
一本正經編瞎話的北靜王實在是太不同往常,而且編的話一聽就知道假的。
真的是無時無刻都記得在自己麵前破壞三皇子形象。
她好不容易平息下笑意,眸光盼顧彎彎,想起手中硬繃繃的玉佩。
玉佩透色如水,上麵雕刻著雙龍戲珠。
她指尖拂過其上,入手冰涼。
這玉佩一看就價值不菲,細細觀察起來,二龍生動非常,仿佛要從玉上頂球而出。
而且越看越是眼熟,就是一時想不出在哪見過。
近來發生的事情太多,黛玉想不出頭緒也不再糾結,猶豫了下,還是把它好好收在懷裡。
畢竟宮中可是鬨鬼的,要是不收好,有奇怪的東西敲門怎麼辦?
黛玉想起水溶信誓旦旦的模樣,禁不住再次眉眼彎彎。
等到出宮之時,她已收拾好心情,環顧一圈發現並非全部千金都在,這裡隻有一部分的人。
“林姐姐林姐姐。”甄千金和她同在一批,看到黛玉後一步三跳過了來。
她揮退宮女後笑嘻嘻道:“怎麼樣,有沒有鬼怪去敲門呀。”
“有啊。”黛玉一臉嚴肅回話,在甄千金詫異視線中湊近她低聲:“你怎麼知道我不是鬼怪呢。”
甄千金像是炸了毛的貓,嗷一聲叫喚起來,揉著胳膊跳腳後退三步。
等看到黛玉笑顏如花,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
“林姐姐太壞了。”她委屈巴巴,一步一步小心挪了過來,和黛玉要保證。
“我們還是不要說這個了,怪滲人的。林姐姐難道不怕嗎?”
“我有可以庇佑的東西。”黛玉衝她眨眨眼,眸子儘是靈動。
甄千金繞著轉了一圈,自言自語說林姐姐看上去心情很好的模樣,定是遇到什麼好事了。
可她又不敢多問免得再被嚇著,於是轉了話題說起其他。
“我算是猜到為什麼要分院子再分彆送出宮了。”
甄千金對此很是有些機靈,指指旁邊給黛玉解惑,“都是為了牛芳芳啊!”
“牛姑娘?”
“哎林姐姐,你不會忘記她落水了吧。定不是那人說得沒什麼大事,估計衣裳濕透了。”
甄千金聲音壓得很低,湊在耳絆用氣音開口,“就是為了鎮國公府的顏麵,才這樣麻煩呢。”
黛玉點頭,畢竟隻有這樣才能給牛瓊卉收拾的時間,也能避免出宮時的會麵。
要是出宮時被看到換了一身衣物,也會被長舌多說,還不如不見人。
“所以鎮國公府完蛋了。”甄千金歡歡喜喜拋出最後一句話。
“這樣大費周章,不是為了護住鎮國公府嗎?”黛玉對宮中彎彎繞繞表示不解。
“哎喲,林姐姐真是生得太幸福了。”甄千金再次發出感歎,挽著黛玉手臂咯咯咯笑了起來。
她笑得控製不住,露出了小小的梨渦,最後淚光閃閃捂著肚子說笑得好疼。
而在說這個話時,她麵上還是在笑。
黛玉無奈歎一聲,趁周圍無人注意替她揉揉肚子。
甄千金將頭靠在黛玉頸部處,帶著淚忍下笑來,甜甜蜜蜜低語:“差不多這個月內吧,鎮國府就會倒了,應該是抄家。”
黛玉揉著肚子的手一頓,才發現甄千金在延續之前的話題。
她手繼續揉了下去,安靜聽著甜蜜的話。
“我其實不怎麼討厭牛芳芳啦。比起我府上的弟弟妹妹,牛芳芳簡直太好玩了。”
甄千金和以前一樣絮絮叨叨,真摯惋惜:“以後就沒法和她一起玩了。真可惜,今天是見牛芳芳最後一麵啦。”
她說完這話便活潑地跳了起來,衝黛玉揮揮手,“我車轎來了,林姐姐我們下次見呀。”
黛玉往後看去,入宮城門中並無動靜。而等甄千金說完這句話,便有幾輪車轎緩緩駛來。
“再見。”她頓了頓,和以往一樣叮囑:“路上小心。”
甄千金笑嘻嘻應是,從宮女手上接過桂花糕,珍惜地摟在懷裡,蹦蹦跳跳溜達出去。
一副天真活潑,被嬌寵長大不知規矩的模樣,要是安順看到又要教訓她了。
黛玉上了自家轎子,再從簾子中往外望去,已經沒有甄家的蹤影。
車轎往外行駛,換了幾次門,從安安靜靜悄無聲息中,逐漸走向人聲鼎沸的街市。
買賣聲吆喝聲疊加響起,人間煙火的氣息熱鬨湧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