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遠看見獵殺者和這些排隊的老人時,我就該意識到了。
我竟在這裡停車,還問彆人。
我該直接走的。
我太愚蠢了。
我想不到,還是因為我依然不夠適應這世界。
我的偽裝還不夠完美。
但我真不想要這種完美!
雖然任重什麼也沒說,但每個人都察覺到車廂裡的氣氛突然變得肅殺清冷。
陳菡語隱約察覺到了異常。
她知道任先生是個過分善良的人,主動解釋道:“任先生,我們不清楚城市裡的情況。這你可能是第一次見。但這的確是小鎮荒人中的老人們常見的歸宿。每到普查之前的兩個月都會陸續發生。”
“很多年邁者為了把自己排序靠前的臨時荒人名額讓給子女,讓子女能留在小鎮裡,會做出這選擇。並且孟都集團還會支付報酬,這又是一筆可以留給子女或者家屬的收入。這的確是很常見的現象。鄭甜和她弟弟的名額就是這樣來的。可惜她弟弟沒能活到現在。”
陳菡語在講述這些事情時非常平靜,仿佛在講著今天的天氣如何。
任重卻隻覺得頭皮發麻。
陳菡語是好人還是壞人?
任重覺得陳菡語的本性還是個好人。
她也遭遇了命運的不公,她心裡對某些人也有憤怒和怨恨。
她也有明確的想要報複的對象。
但她對老人們的排隊赴死依然表現得平靜,甚至有點過於冷漠。
這她過去對自己表現出的友善判若兩人。
是陳菡語變了麼?
當然沒有。
隻證明她根本發自內心的沒意識到這有哪裡不對。
這一切,在來自21世紀的任重耳朵裡聽著,簡直不可理喻,讓他對這世界徹骨生寒。
陳菡語的解說還在繼續,“從這周開始,孟都集團的車每周都會來一次,一直持續到普查前最後一周。獵殺者帶走大腦,孟都集團會帶走屍體。他們給的錢也就是購買屍體的報酬。過去平均每年都會有少則數十多則上百人選擇自殺,數量大約是新生兒的一半。聽說今年小鎮裡新生兒偏多,恐怕會有更多老人選擇這條路。”
此時奔雷車已經駛入小鎮,任重終於無法再忍受,猛地搖了搖頭,抬高音調,“夠了!你彆說了!我知道了!”
陳菡語不理解任重為何突然生氣,嚇一大跳,趕緊委屈閉嘴。
任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疲倦地擺擺手,“不好意思。”
陳菡語:“沒事。”
任重不再言語,隻行屍走肉般望著前方。
為了藏匿住失控的心緒,他把腦海放得空空蕩蕩。
他知道自己失敗了。
明明已經在這星火鎮裡混得如魚得水。
但他今天卻還是被輕易衝碎了心防。
他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與這世界到底有多格格不入。
他克製不了自己心中的悲愴。
因為他知道真相。
老人們的偉大自我犧牲的最可悲之處,是在於他們的犧牲根本沒有意義!
他們是想把名額留給家屬。
他們用生命換取的最高代價是如此渺小。
但事實就是,星火鎮的普查已經提前被判了死刑。
這承載著如此沉重的希望的小鎮,沒有未來了。
“對了任先生,可以在這裡停一下嗎?還有,我想借一下摩托車。”
方才全程不發一言的於燼在後方突然說道。
任重點頭,“當然可以,怎麼了?”
於燼麵露掙紮之色,猶豫了一下才說道:“雖然前些天我就和我媽說了,在任先生的幫助下,我已經是一個合格的職業者,在野外有生存能力了。我媽也答應我不再考慮把名額讓給我的事,但今天看見這車,我還是有點擔心。”
“那你還不趕緊回家!你早說啊!今天還出來狩什麼獵!”
於燼抱歉道:“其實我也就是有點擔心而已,畢竟我媽都答應我了。”
五分鐘後,當任重剛準備在停車場裡把奔雷車停穩時,他接到了於燼用借自他本人的一級正式腕表打來的電話。
電話裡,於燼語無倫次,驚慌失措。
任重隻聽懂了一句話。
“我媽不見了。”
少年剛剛握緊手中的槍,才剛剛拿到任重送給他的新家的鑰匙。
少年剛剛點燃想讓母親過上好一點的生活的鬥誌。
母親卻悄悄消失了。
於燼的母親終究還是用生命撒了謊。
……
在任重與陳菡語驅車趕到於燼的家時,這可憐的少年正緊緊捏著拳頭。
他嘴唇哆嗦著,雙目無神,淚濕衣襟。
在淚水覆蓋的眼珠上,殷紅的血絲蛛網般彌漫著。
他捏拳的手指甲白得滲人。
他大張著嘴,似乎想要放聲哭泣,但喉嚨裡隻嗬嗬連聲。
他哭不出聲來。
他甚至就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
沒有人可以想象他此時的心情。
剛才見著彆的老人選擇自殺時還略顯冷漠的陳菡語默默彆過臉去,不忍再看,眼眶裡也噙滿了淚水。
當事情的主角從陌生人變成朋友的母親時,她體會到了於燼的悲傷,感同身受。
任重往前走出一步,一巴掌打在於燼臉上。
於燼愣了很久才慢慢回過神來,呆呆地看著任重,旋即終於撲將上來一把抱住他的腿。
“任……任先生……我媽騙了我!她騙了我!我媽沒有了!沒有了啊!”
任重怒喝道:“胡說八道什麼!說不定她隻是出門了呢!”
於燼哆哆嗦嗦舉起右手,攤開來,裡麵是一張被揉成一團的紙,“這……這個……我媽給我留了這個。”
任重拿起紙,小心翼翼攤開。
在皺巴巴的紙麵上,用歪歪扭扭的筆觸如此寫著:
“於燼,在你看見這封信時。媽媽已經走了。我是和你江阿姨、劉叔叔他們一起走的,我們不孤單。孫醫生說,按照正常的年齡,我本來也隻能再活個一兩年啦。所以,不要悲傷,不要難過,這是媽媽的選擇。媽媽不後悔。”
“媽媽很高興看到你現在已經成為一名合格的職業者。你告訴我,任先生誇你有天賦。我也向其他人打聽了一下,任先生給你的誇獎是真心實意的。我的兒子的確是個了不起的槍械師。我很驕傲。”
“我相信你將來總有一天能成為公民。但你不能離開小鎮,不能失去臨時荒人的身份,隻有呆在小鎮裡,才有成為公民的希望。如果你走了,那希望就真的沒有了。再見,於燼。你是我的驕傲。”
“我自己之前存了兩點。幸好孟都集團給了我20點,所以我的腕表裡還有22點,已經轉到你的賬戶了,你那邊可以到賬19.8點。媽媽對不起你,隻存了這麼一點錢,但媽媽真的儘力了。以後你跟著任先生好好打平。再見。再見。”
在任重看信時,於燼的哭聲漸漸嘶啞。
撕心裂肺。
他崩潰了。
任重也瀕臨崩潰。
他看到了一個偉大的母親。
更又看到了這世界黑暗到超乎他想象的一麵。
二十點,兩百天的飯錢,一條人命。
並且,孟都集團作為九大集團之一,縣級分公司不可能不知道星火鎮必將被取締的客觀事實。
它竟連荒人犧牲的意義都給剝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