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有一些動靜,那是血泊中的周明放。
裴奈知道他沒有能力再反抗,便背著小小的蕭逸,向遠處受了驚嚇的馬匹走去。
他們慢慢靠近了周明放,聽到那人用極微弱的聲音說道:“想知道我為什麼會幫蕭彬嗎?”
周明放仍在原地未曾移動,身體不住顫抖,咳出血來。
這是臨死的回光返照,他已經用儘全身力氣,才能艱難開口,“你的丈夫是個很有野心的男人,裴家該提防一些,就算事成,隻怕這天下......也未必姓蕭。”
裴奈和蕭逸都沒有接話,隨著最末的話音消逝,周明放的身體徹底僵住。如果在場還有其他人,也定會感歎,好一代俠者六江,死後屍身不倒。
裴奈沒有多看,繼續朝遠處走去,“你不害怕嗎?”
背後的蕭逸頓了下,“害怕什麼?”
“死了這麼多人。”
蕭逸沒料到出生在將軍世家的她,會以這種問題開口,便說道:“見慣了。”
“你怎麼小小年紀,說話這麼老成?”
這個問題蕭逸以前也未曾想過,他以為同齡的孩子也該是這般模樣。
他沒有回答,反而問道:“為什麼幫我?你的祖先戰功赫赫,沒有哪個家族的榮譽會達到這樣的頂峰,你明明可以像那人所說,置身事外。”
裴奈側著頭看了他一眼,“一代裴家人守護一代疆土,服從一代君主,不巧,裴家傳到這一代就剩我了,而蕭家這一輩能入眼的,隻有還沒長大的你了。所以沒法子,看樣子命中注定,我要為之赴湯蹈火的人,是你。”
她的馬先前沒有拴,此刻受驚跑到了遠處的土坡附近,裴奈又抬了下蕭逸的腿,好像有些吃力。
“放我下來吧。”蕭逸有些不忍心。
裴奈搖頭,“沒事,你腿上的傷走不了幾步的,我倒感覺還行。”
蕭逸眼前閃過裴奈方才拚死相護的畫麵,總覺得這真是個愛逞強的女人,便說道:“你本隻是個女子,不必承擔祖輩留下來的責任。”
“我並不認為身為女子會成為我所選擇道路上的阻礙,我的身體的確相較你們男性具有弱勢,但身體條件並不能決定一切,我從出生開始就在為此努力著,努力改變世人對婦女的看法。何況,這不單是裴家的責任,無論男女老少,保家衛國是每個人應儘的責任。”
裴奈繼續駁他,“我享受了逐北槍給我的榮譽,受到過國家給我的庇佑,輪到我,我就在所不惜!”
蕭逸有些驚訝,這種話會從一個女子口中吐出,可她說得自然,仿佛這一切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沒人再說話,安靜了一會兒後,裴奈忽然問道:“蕭逸,你想做天耀的皇帝嗎?”
他的頭漸漸沉下去,聲音有些低啞,“想,因為隻有這樣,才對得起母親多年承受的委屈。”
“好,我會全力助你。”
似有一道氣流滾過,蕭逸心中有些東西在不斷翻湧。
“你...為什麼會喜歡上我的啞巴舅舅?我聽說...他是個很可怕的人。”
裴奈搖了搖頭,“他並不可怕,隻是他無法言語,脾氣又很古怪,那些人畏懼他,才會那樣形容他。”
“你不怕他嗎?”蕭逸有些疑惑。
“不怕,我倒是還挺喜歡逗他生氣的。”
蕭逸沒有再接話,他隻覺得,和人們口中所描述的不同,裴奈眼中的,仿佛是另外一個顧瑾珩。
再之後,他們上了馬,向都城朝陽趕去。
清壺山離朝陽有數天路程,裴奈擔心會有其他追兵,便不曾帶著蕭逸住店,他們白日趕路,夜裡就在郊外尋個地方睡下,或是荒廢的破廟,又或是隱蔽的山洞。
夜晚總是無儘的寒冷,裴奈當他是個孩子,二人便常常靠在一起取暖。
那些寂靜的夜裡,裴奈給他講了很多故事,從三山五嶽,講到中川六江。
蕭逸沒有忍心告訴她,其實這些故事他都聽過,什麼西寒孤刀逐北槍,南域羌劍無上將,這些武俠傳說在民間早已被編為話本,家喻戶曉。
但不知為何,儘管這些故事沒有新意,聽著裴奈的聲音,他卻總是在不知不覺中沉沉睡去。
回到朝陽的端定侯府,蕭逸終於又一次見到了自己那位,名叫顧瑾珩的舅舅。外界傳聞不虛,那張俊逸無雙的臉,足以彌補言語上的缺憾。
隻是蕭逸沒想到,裴奈此行並非顧瑾珩的意願,在下人通報後,他的啞巴舅舅匆匆趕來,他眼中滿是怒意,在顧瑾珩出現的那一刻,蕭逸能感受到周圍被一股強有力的氣壓所籠罩,下人們渾身膽戰,通通跪倒。
唯有裴奈,仍舊無所顧忌地笑著,跑上前和他搭話,告訴他近日發生的事情。
蕭逸也清晰地看到,他舅舅眉間的冷厲怒氣,正在一點一點消退。
在接下來的三年中,蕭逸便一直待在端定侯府,他見證了那場殘酷的爵位之爭,見證世襲爵位後的啞巴舅舅如何斡旋於波雲詭譎的朝野紛爭,逐漸壯大勢力。
有時候蕭逸常常想起周明放臨死前說過的最後一句話,有些事情外人看得或許更透徹,他的啞巴舅舅,的確是個很有野心的人。
長久困於府宅中,裴奈便成了蕭逸最親近的人,蕭逸也明白,因為裴家的緣故,他的舅母成了全天下男人都想征服的對象,可就是這樣一個活在傳說中的女人,卻剛好看上了他的舅舅,她身後的裴家軍,也因此可為顧瑾珩所用。
沒有人能搞懂顧瑾珩對待裴奈的真實感情,但至少,顧瑾珩從未有過除她以外的其他女人。
蕭逸本以為那其中就算沒有男女之愛,至少也該有些相互陪伴的親情,可誰也沒有料想到,裴奈會得到那樣的結局。
正康二十四年,聖上駕崩。
三年前所罹患的膏肓之疾,令他長期失去意識,間或醒來,亦是痛苦難耐,禦醫舉全國之力尋找治病良方,卻終究回天乏術。
陛下賓天當夜,太子遇刺身亡。
二皇子蕭彬以為自己的計劃萬無一失,卻不料城內本應協助自己的衛戍羽林軍臨時倒戈,城外的軍隊反被包圍。
失勢的他連夜出城,在無數人的保護下死裡逃生,成功躲避了端定侯人馬的追擊,在雲城與其本部兵馬彙合。
為了皇位不擇手段的蕭彬,在沒有後手的情況下,做了件讓天下人瞠目的事情,他選擇尋求了曆代都是最大威脅的鄰近敵國——鄔族的援助。
為了達成合作,他願以天耀西境六城中的關城和淄城作為交換。
可西境六城以長城高牆相連,位處天耀與西部鄰國的邊界,不止是往來貿易的集中地,曆來更是抵禦外敵的軍事要塞。
為了那身黃袍,蕭彬喪失了心智,這不止是將兩座城池拱手讓人,更是將整個天耀推入危險的境地。於是局勢瞬息萬變。
那日邊關來報,鄔族率二十萬精兵壓境。
正是深夜,端定侯府燈火通明,彼時已身居高位的顧瑾珩,和幕僚連夜商討著對策,作為他們口中所扶持的未來君主,蕭逸有幸坐在一旁瞻聽。
他的手下各有良策,雖然顧瑾珩無法言語,可每當他預備吩咐行動、下達命令時,空氣便會瞬時一滯,人們能感受到周身壓強的變化,整個議會廳也會立時安靜下來,等候他用手勢下發指令。
在場所有人,從一品將軍到禦史士大夫,無論官職大小,皆不敢異議。
他們說,北有蕭彬居兵雲城,西有鄔族大軍壓境,首要任務是阻止兩軍的會合,可他們現有的兵馬無法先後戰鬥兩次,一旦被敵方包夾,後果不堪設想。
如今國無儲君,天下大亂,四方諸侯各守著封地,想讓他們調兵簡直難上加難。
這些人在很多問題上爭論不休,隻是有一點無人質疑,裴家軍,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四月前,裴奈的伯父郭旻為國捐軀,自此除了裴奈,無人可承裴家帥印。
裴奈自然沒有拒絕顧瑾珩的提議,在前往裴家軍駐地承襲帥印後,親自率軍參戰。
在大本營裡,當著裴家軍各任將軍的麵,顧瑾珩提出了作戰計劃,與裴家軍約定了進攻的路線。
憑借裴家軍的實力,那本會是萬無一失的計劃。
可誰能料想,危急關頭,裴奈會被自己的枕邊人所放棄,孤立無援的她,率領著裴家軍正麵迎戰了鄔族的鐵騎大軍。
那是可載入史冊的一戰,鄔族全軍覆沒,裴家軍以少勝多,大獲全勝。
消息傳進都城那日,在耳邊無數的泣涕聲中,蕭逸想起了他和裴奈逃亡的那些夜晚。仿佛所有的英雄都有著相同的宿命,而故事的結局,免不了悲壯。
裴奈以逐北槍對戰敵方首領,三山之一,西寒孤刀拓跋霍。逐北槍和西寒孤刀同為上三山,數百年來難分高下,裴奈身為女子,在力氣和經驗方麵都處於劣勢,可她硬是以一己之力,捍衛住了逐北槍的尊嚴。
她擊殺了拓跋霍,代價是:同歸於儘。
他的啞巴舅舅顧瑾珩,為借助裴家的勢力娶了她,最終也因忌憚裴家的兵權,親手為她設下死局。
從前裴奈常領蕭逸去畫舫酒家,聽琵琶唱彈。
船舫的頭牌琴女尤善《美人淚》,弦凝指咽聲停處,萬種悲情,那歌裡有段唱詞,彼時蕭逸難以體會,此後每每再想起,幾欲垂淚。
“兩心曾與青山老,今日長風將淚遮。
君自舉杯枯一笑,無情對麵是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