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脈脈,落英滿徑,細碎的桂花灑落滿地,映著霞光如墜星火。
慕月笙靜靜站在不遠處,衣袂被山風掀起,飄揚如浪,清俊不似凡人。
銀鈴般的笑聲回蕩在整個山間,崔沁被小姑娘們簇擁著嬉鬨不止,她羞得去摘那朵紅菊,卻被一個高的姑娘給攔住,
“希哥哥,你說我們夫子美不美呀?”
年少的小姑娘不知秋風繚亂,吹皺一池春水。
希簡一襲玄衫立在高牆下,耀若星辰的眸眼若漫天光海,懇切又鏗鏘,“自然是極美的。”
崔沁俏白的麵容浮現怒意,壓住情緒低斥了幾聲,
“莫要胡鬨,你們都給我快些回書齋!”
小姑娘們鮮少見崔沁動怒,如今她俏臉盈冰,自然都是有些怕的,一個個提著衣擺抱著竹盤,如燕鳥歸林呼啦啦從角門貫入書院。
崔沁待人離開,將那紅菊抽下,正要叱責希簡,與他分說清楚,不料側眸瞧見一人長身玉立,站在不遠處的鬆柏下。
風聲獵獵,亭亭如蓋的鬆柏半掩住斜暉,明亮的秋光在他側臉交織出一層光影,他容貌清雋如畫,眸底掠過一絲黯然複又浮現淺淺的笑意,似陰霾散開,目光包裹著她,掠過風華無限。
崔沁一時愕住。
他怎麼來了?
她眸光斂住,僵著身子避開他的視線,欲轉身入內,不料希簡已發現端倪,劍眉如鞘,眸光淩冽朝慕月笙射去,挺拔的身子橫在崔沁跟前,擋住了慕月笙的視線。
“你就是我沁妹的那個前夫?”
“前夫”兩個字聽得格外刺耳,慕月笙緩緩眯起了眼,原先清湛如潭的眸光,瞬間蓄起一眶陰戾。
雖是被崔沁逼得那晚簽下和離書,可在他心裡,依然把她當妻子,舍不得她在外形單影隻,一心想將她挽留回來。
希簡這句“前夫”著實刺痛了他的心。
隻是他堂堂輔政大臣,手握乾坤,不屑跟個張揚的少年計較,他隻冷覷了希簡一眼,目光掠過他肩頭看向他身後的崔沁。
崔沁俏臉略顯尷尬,在希簡身後低斥道,
“彆胡鬨,跟我進去,我有話跟你說。”
希簡哪裡肯依她,情敵相見分外眼紅,往前邁了一大步,擺開出手的架勢,冷睨著慕月笙,
“堂堂男子漢大丈夫,將妻子娶回來便該護她周全,你倒是好,空有其表,硬生生的逼著妻子與你和離,既是分開了,你還來糾纏不休作甚?那日是你派了人來書院監視她吧?見過可恥的,沒見過你這般可恥的,來,受我一掌!”
不等崔沁扯住他的衣袖,希簡已如離箭朝慕月笙掠去,他身影太快,快到崔沁隻覺得眼前一晃,人已經到了慕月笙跟前。
希簡的功夫她是親眼見識過的,但慕月笙....
崔沁正擔心慕月笙被希簡傷到,卻見那道清俊的身影如風似影,身形飛快從樹後隱去另一側。
希簡一拳砸在樹乾上,倏忽側身探手朝慕月笙腰間襲去。
崔沁眨眼的功夫,二人已交手數招,隻是瞧著慕月笙並非出手,隻是一味避開希簡的攻擊。
崔沁見他遊刃有餘,總算是放心下來,隻是這麼下去像什麼樣,她急得喚道,
“希簡,快住手!”
希簡見慕月笙輕而易舉避開他的招式,便知他功夫極深,於是往腰間一拍,一柄軟劍如銀蛇出鞘,漫天的秋葉被劍氣所激,朝慕月笙撲卷而來。
慕月笙眉心一寒,火焰浮於掌心,正待給希簡些教訓,不料聽到希簡厲聲開口,
“沁妹是這世上最好的姑娘,你卻身在福中不知福,怎舍得讓她傷心難過,她孤苦伶仃,隻有我一個親人將她放在心坎上,我不替她撐腰誰替她撐腰....”
慕月笙氣息微的一窒,希簡抓住這個空檔,右手出劍削於他左肩,逼得慕月笙側身,鼻梁暴露在他跟前,他左手擰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拳砸在慕月笙鼻梁上。
霎時,血霧從他鼻孔下噴出,往四周炸散而開,如一朵妖豔的彼岸花,轉瞬即逝。
崔沁杏眼睜圓,驚得心提到了嗓子眼。
“住手!”
她幾乎是嘶聲力竭,希簡不敢真惹她動怒,見教訓了慕月笙,便回身數步,掠至崔沁身側。
崔沁下意識往前一衝,欲去查看慕月笙的傷勢,卻被希簡給扯住了胳膊。
“沁妹,你做什麼!”
崔沁腳步凝住,微張著嘴,目不轉睛盯著慕月笙那張俊逸的臉,血順著鼻孔汩汩滑落,被他隨手給拂去,他按了按鼻側翼的穴位,血水登時止住,自始至終他並不在意那點傷,而是眉目湛湛凝望著她,頗有幾分心意相通的情致,
仿佛在告訴她,他這一拳是為她而受。
崔沁拽緊了雪帕,白皙的手指深深陷入衣衫裡,心情五味陳雜。
腦海裡浮現起慕月笙乾脆利落一劍刺殺李政的情景,他一貫心狠手辣,希簡今日堂而皇之朝他動手,還將他打傷,慕月笙定然動怒。
“對不起....”
崔沁脫口而出,眼底泛著淚光,朝他鄭重施了一禮,
“求你放過他...”
慕月笙聞言臉上所有的表情褪得乾乾淨淨,如罩清霜般,一動不動盯著崔沁。
她麵如芙蓉清麗,唇色泛白,寬袖下那柔嫩的手腕死死拽住希簡的手臂,一副將他護在身後的模樣。
慕月笙的心幾乎是滾入油鍋裡,被燙的心尖發顫,他艱難地從喉嚨擠出一絲嗓音,
“你為了他跟我說對不起,是嗎?”
崔沁何嘗沒聽出他言語裡的醋意,隻是二人已和離,不該再這般不清不楚糾纏,她幾乎是壓住所有情緒,稍稍挑起眉梢,溫潤朝他淺笑,
“還請您見諒,饒恕他一時衝動。”
“沁妹你說什麼胡話,他有本事來打我!”希簡根本不知道崔沁在怕什麼,意圖將她往後扯。
崔沁扭頭一記冰冷的眼神製止他,
崔照不是攀權富貴之人,不意以慕月笙之名為自己博風頭,故而在嵩山書院從未提起崔沁所嫁何人,以至於希簡根本不知道自己打的是當朝最有權勢的男人。
晚風吹拂,青山碧林掀起陣陣鬆浪,颯颯作響。
蒼茫的山色映著霞光落入慕月笙的眼底,泛起層層濁意。
他閉了閉眼,將眸底所有情緒掩去,轉身蕭肅離開。
空茫的視線裡,那芝蘭玉樹的身影,如風隨形,消失在林間深處。
崔沁肩頭鬆懈,緩緩籲了一口氣,清寂的身影墜在光影裡,憔悴又落寞。
“沁妹.....”希簡察覺到她低沉的情緒,略有些難過,他凝望著她的側臉,
“我之所以出手,是想警告他,不要再來糾纏你,我不想他以為你身邊沒人,小覷你,若是你不高興,我跟你道歉,對不起....”
崔沁知道希簡是為她出頭,不過卻是好心辦壞事。
她側身微抬著下頜,目光平淡似水望他,輕聲道,
“希簡,你知道嗎,我曾經喜歡他很多年,我義無反顧撲向他,卻最終沒能得到他的心,他並沒有對不起我,反而為我做了很多,幫我還了崔家的恩情,我們之所以和離,是因為我發現他不愛我,我也不想再連累他,僅此而已,所以,你不應該打他。”
希簡抿著唇,清揚的眉眼覆上一層冷色,他時至今日才知道,原來崔沁心裡有人。
崔沁迎視他灼熱的視線,坦然道,“我走過的路,吃過的苦,我不想讓你經受,你罷手吧,我這輩子不會再嫁任何人,我希望你能遇到情投意合的女子,但那個人絕對不是我。”
崔沁說完這些,衝希簡施了一禮,斂衽往角門走去。
鬆風徐徐,唯有崔沁踩著枯葉的擦擦聲。
少頃,林裡鳥聲迭起,伴隨著希簡冷清的嗓音傳來,
“沁妹,你三歲那年,第一次來泉州,有賊人見你長得玉雪可愛將你引開,是我將你救回來....”
“你九歲那年,希家算計你父親,你父親纏綿病榻,得知真相故去,是我在你身邊陪你渡過最難的時光....”
“你十三那年生辰,被崔家不經意落在府上獨自一人,是我從賀州星夜趕回,送你一盞兔子燈....”
“你這輩子最難的時候,都是我在你身邊,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我們倆才是最合適的,未來的路還很長,你彆急著拒絕我。”
崔沁閉了閉眼,不作答複一頭跨入門內。
十月初十,秋高氣爽,螢草淺淺,清風拂過樹梢,將一抹抹桂香送去曲江園內外。
曲江園坐落在京城東南角,引東西兩條運河之水入東南角深坑為湖,湖麵九曲環廊,亭台閣謝,風光旖旎。
因附近時有詩會,又是京城景致最佳所在,園外沿河閣樓屋舍鱗次櫛比,客棧酒家旌旗蔽空。待入夜華燈初上時,整個曲江園更是燈火惶惶,浮華滿天,若天闕宮市。
上午辰時三刻,園外河畔街道便已人海潮潮,街上行人如織,珠環翠繞,花團錦簇,笑語嫣然不絕於路。偶有浮浪子弟倚在兩側茶樓或畫舫,對底下路過的姑娘擲花扔柳,惹得姑娘們羞澀笑罵,喋喋咻咻,喧鬨離去。
宋婆子安置了三輛馬車,載著崔沁並五位女學生前往曲江園,燕山書院幼童居多,不便攜帶,崔沁便挑了些年紀大些的姑娘隨行,其中便有城南一商戶出身的程二小姐程桃兒,南軍一低階武將家裡的幼女盛小莊,此二人一個極有繪畫天賦,一個尤善小楷,皆不過十二三歲,是花容玉貌之時。
崔沁本不打算參與比試,隻教姑娘們臨摹觀賞,恰恰兩家母親登上山門,言語間便是想讓女兒表現一遭,今後於婚事上也是助益。既然如此,名額不用白不用,崔沁便一口應下。
馬車徐徐穿過街市,抵達曲江園外,宋婆子遣小廝先一步問了今日詩會之處。
姑娘們先後下車,簇擁在崔沁左右前往曲江園中心的凝翠閣。
東側城郭下匍匐著一疊矮丘,沿途湖光山色,扶風浪蕊,秋陽當頭,惠風和暢。
崔沁穿著一件月白的對襟裙衫,領著幾位姑娘穿過水堤環廊,不慌不忙往凝翠閣行去,不遠處有幾位青蔥年少的公子或撐著小船在曲江湖裡遊戲,或聚在亭簷下吃酒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