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交易(1 / 2)

真正的亞曆山德裡亞柯林斯此刻正躺在攝政街的皮卡迪利酒店,他的一隻腿看似愜意地搭在床腳的軟榻上,另一隻腳則自然地順著床沿搭在地毯上。房間的正中放置著一張帶有窗幔的巴洛克風格的木床,配合從波斯運回來的鬆厚地毯與年長女工親自繡出的蓮花掛毯,流露出濃鬱的東方風情。酒店的印度女仆貼心地用熏香過了一遍被褥。床頭櫃上擺放著酒店從米西爾集市運回來的沙漠玫瑰香氛,還有一整塊鏤空的土耳其石匣子,裡頭有一些殘留的綠色凝膠。

毫無疑問,他就是張伯倫和卡門女士要找的人。

一個渡鴉幫的叛徒。

然而此刻,這個叛徒正如酣睡中的尼祿,淺淺地將手搭在身旁的床搭子那白皙而乾淨,宛如安格爾《大宮女》一般白膩順滑的背脊上。而匠人精心燒製的紅磚與彩繪玻璃,恰如一個畫框,將屋內甜美的酣睡同此刻街頭詭異而淒絕的夜景分隔開來。如此強烈的對比之下,今夜的倫敦就是弗朗西斯科·德·戈雅那氣勢恢宏的名畫。

《理性沉睡,心魔生焉》。

當然,讓我們還是先將視線轉回正在披星戴月的人吧,一會兒再回來看看這個平平無奇的禿子為什麼被盯上。

張伯倫和卡門女士此刻正坐著雙人馬車,披星戴月地趕往攝政街那條的花花地界。張伯倫握著韁繩,不斷地催促著馬匹前進。在倫敦的小巷裡,隻有這種輕便的馬車才能順利在穿行於密集的惠靈頓排屋之間。今晚的城市不僅詭異,而帶有一絲失控的味道。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張伯倫便已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臭味。

不是後來全倫敦中產階級用武裝好了的抽水馬桶製造出來的泰晤士河“大惡臭”,而是一種混合了老鼠糞便和羊血膻味的腐敗味道。張伯倫曾經在柯林斯的實驗室裡不止一次地聞到這種惡臭。今晚的惡臭彌漫了整個倫敦,他不得不用兩張黃色的符紙塞進鼻腔,防止一次吸入太多這樣的空氣。

這不正常,但又很尋常。

張伯倫嗅到的倫敦,是一座彌漫著各色霧氣的都市。縈繞在夙興夜寐的大衛科波菲爾身上的,是咖啡色的煤油味與沒來得及燃儘的煤灰,一股腦兒嗆進張伯倫的腦子。莫奈描繪出的紫色光霧,看似瑰麗得燃燒了天幕,但嘗起來全是酸味,並燒穿了市民的鼻粘膜。

更不用提那些在暗巷裡突然失蹤的外國豬仔和深夜被開膛破肚的站街流鶯,屍身縈繞不去的紅色血腥味;放貸的投機商用印好的紙鈔點燃煙土中散發出的迷幻的銅臭味,以及勾欄中散發出的若有若無的荷爾蒙以及“啪”地一下盛開的石楠花的氣息。在接頭隨意吸入兩口這樣的空氣,足以使任何一期妄圖在此煉炁的方士瘋魔。

在極致的光榮中絕望的車輪,這便是維多利亞時期的倫敦,是所有修仙者的荒漠與魔都。…。。

倘若不是張伯倫修習的仙法比較特殊,現在也已經死在從亨德爾學院來往倫敦的路上了。

至於修習魔法的卡門女士,今晚出門的她給自己噴上了整整半瓶用香檸檬、胡椒、杜鬆和鬆香和琥珀調製成的吉普賽魔水,車廂裡還靜靜燃燒著一炷印度線香。似乎這樣才能抵禦住今晚的惡臭侵襲。

是的,他們都活得艱難,扭曲。張伯倫甚至被迫觸發某種遺忘率,強迫自己忘記吐納的法門,以抵禦無處不在的腐臭空氣。沒能忘記這些法門的人,早就是在地下五米的下水管道裡慘淡蠕動的肉塊了。

但他們還活著。

嗬,城市的良心。

此刻街道上湧現出大量從新鮮的腐殖土裡爬出來的蜣螂,卡門女士皺起了眉頭,即便曾經每天都過著顛沛流離的流浪生活,但她內心仍然向往乾淨整潔。

而現在滿地爬的屎殼郎把她惡心得差點兒直接將腳上的高跟鞋蹬掉。

張伯倫見狀抽出了一張藍色的便簽,在上頭潦草了寫了一個“蜣”字,然後將便箋遞給了卡門。“什麼字?”卡門從腰間摸出了一瓶紫色的香水,噴在紙上之後,就隨手將便簽扔出了窗外,整個過程迅速,隱蔽,並毫無公德心地鑽好了倫敦城公共衛生管理的空子——畢竟,差不多四十年後倫敦才在巴斯德的研究基礎上,禁止市民在大街上隨手丟垃圾。

“一個保險措施而已。”他繼續駕著馬車向前趕路,拋出的便簽一反常識地如蓬鬆的雪花一般,在空氣中漂浮著緩慢下墜。但轉瞬之間,黝黑的墨水便如同活過來一般,從便簽中汩汩湧出,一團不斷蠕動的墨水包裹住了因被浸透而蜷縮的紙張,“啪嗒”一下掉在地上。

一隻隻體型更大的黑色蟲子爬了出來,然後在街道中心聚集起來,互相摩梭後腿。而本來就布滿街麵的蜣螂,也都圍了上來,聚成蟲群。片刻之後,集體張開了鞘翅,蟲群鼓動著的翅膀,發出了“嗡嗡”的聲音,其中,一隻渾身呈祖母綠色,甲胄浮現金邊的巨大個體脫離了同伴,飛向了不遠處張伯倫的馬車,其他的如烏雲一般,趁著夜色,飛往倫敦的四麵八方。

蟲後回應了膽敢召喚出她的咒語,並心安理得搭上了領路的寶座。此刻,整座城市的蜣螂都臨危受命,要揪出柯林斯的蹤跡。

但對卡門女士而言,最令她鬆口氣的是,至少道路清理了,馬車繼續前進。

張伯倫舒了一口氣。這種借助便箋和墨水施展的拆字戲法,由他煉氣期的水準來看,一天隻能用三次,所以每一個字都彌足珍貴。

而來時的路況實在詭異,不由得不先提煉一個字出來辟邪。

雖然是窮人區,以前隻有巡夜人負責這一區域的巡邏,但在羅伯特皮爾爵士的堅持下,蘇格蘭場的警官們很快便穿著筆挺的藍色製服和白色的軍裝褲,頂著報社的懷疑態度與倫敦市民的好奇心,在各個街區開始定期的巡邏。黑夜中沉重的長靴,邁著固定的步伐,從長街上踱步路過,多少為罪犯橫行的世界都市提供了一些安全上的保障。…。。

至少菲爾德警官在聽到槍聲之後趕往現場的反應速度是非常快的。

快到讓作為資深犯罪分子的張伯倫和卡門女士都有點兒猝不及防。

但今天,無論是城市的乾道還是分叉的小路裡,張伯倫都沒看到一個巡警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人行道旁遠遠近近正在燃燒的巨大草垛。

三三兩兩的窮人從自己的屋子裡走了出來,跪倒在篝火旁,低聲地呢喃著。至於嘴裡念叨的是什麼,張伯倫沒有聽清。

但沒有聽清的人才應當慶幸。

市民們圍著最近的一輪篝火,四個窮人正跪在地上默默地祈禱著,篝火在不自然地燃燒,似乎燃料焚燒得有點吃力,應該是含有水分,還沒有烤乾。而如果張伯倫驅車更近一點,他應該就能辨認出火架上烤著的粗略人形。

車上的蜣螂一直在不斷地搓著前肢,同時持續扇動著翅膀,這種高頻率的“嗡嗡”聲打斷了似有似無的呢喃聲。卡門女士曾試著豎起耳朵去聽他們念叨的內容,幾次都被“嗡嗡”的蟲聲打斷了。

萬幸,他們的理智也因此保持了健全。

在這種詭異的平衡之下,馬車默默地繼續向前行進。但當看到整條泰晤士河邊都星星點點地亮起焰光,燃燒的草垛與漂浮的河燈,互相倒映出一條星星點點的黑色綢帶,躺臥在漫天的銀河與深邃的冥河之間時,張伯倫決定先停下來。

是的,瞎子都能看出這條路有問題,

張伯倫舉手打了個響指,不遠處的陰影裡飛來了幾隻蜣螂,他的本意是請這些蟲子們飛在前麵探路。但是蟲子紛紛落地,倉促躲進夜幕下的樹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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