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你合格了。”當菲爾德把所有人領進一樓的酒吧之後,這位經驗老道的探長轉過身來,對威爾遜說道,“請不要介意之前我的態度,畢竟普魯塔克也曾說過,‘要審慎’。而輕信是人類最主要的毛病之一。”
“而您就是我們的哲人王,下命令吧長官,您這回打算讓我往哪兒衝鋒?”威爾遜聳了聳肩,他很清楚真正讓自己通過試探的,可不是之前的對答,而是在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事情麵前,充分地學會閉嘴,彆嚷嚷得引起全世界的注意。
“看來您還在軍隊呆過,菜鳥,抱歉。乾我們這行的,日常得謹慎一點兒,才比較容易活得久。也虧你進門之後沒嚷嚷著要去看現場,不然就算真是上校派你來的,我也讓你滾了。”菲爾德在幾輪試探之後,好似稍稍放下了心,說話的口氣也不那麼嚴厲了。
此刻他才真正開始散發出那種隻有慣常在生死邊緣遊走的人所具有的獨特的膽識和鬆弛感,走到吧台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杜鬆子酒。
“在蘭開夏步兵團裡當過童子軍,長官。”張伯倫這可沒說謊,亨德爾學院也是有軍事化項目,低年級的學生在高年級學生的帶領之下,操起魔杖去山裡胖揍一輪蝙蝠或剛出冬眠期的蛇蜥,孩子們掄起紅磚近身肉搏的樣子,快樂得毫無人性,“您會告訴我我可以知道的事兒的。”
“嘿,你還在執勤呢,”我們嚴謹的記者朋友忍不住叫住了菲爾德,威爾遜敢說這一定是一對交情很好的老友,不然也不敢當麵指出對方的不是,“彆帶壞了新人。”
“我得來一杯,查爾斯,”菲爾德擺手阻止了狄更斯友好的諍諫,“不在女士麵前抽煙已經是極限了。忙活一整天了,還不來一杯,不如斃了我。這該死的凶手。嘿,菜鳥,你要一杯麼?”
“不了,長官,教官揍過我一頓,讓我彆喝了,戰場上喝醉了容易醒不過來。”
“喔,那你轉行來乾警察是對的。士兵不能惜命。菜鳥,不喝酒的雛兒,哪兒有膽子向前衝鋒。”
習慣了碎肉在眼前橫飛的威爾遜搖了搖頭,決心暫停這段對話。憑良心說,戰爭是件殘酷的事,但十九世紀的文明社會偏偏樂此不疲。
英國人的愛國心,可是很可怕的。
“我們需要一些膽子大的年輕人來處理這些越來越變態的罪人,菜鳥,你隨我去看看柯林斯。至於您,夫人,您留在這兒,一會兒我要和您談談。”
“哦,探長,不……”
“不行,夫人,這是命令。我們要保護現場。況且你會感謝我的。您的丈夫現在實在不方便和您相認。我們都是紳士,不會用自己的名譽來扯謊。不行就是不行。”
威爾遜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卡門女士,後者知道自己現在留在這裡作用不大,便點頭同意了。…。。
“您稍等,侍應生會把您引導吸煙室裡去,那裡有和您一樣的酒店客人等著接受談話。查爾斯也會在那兒,您會得到充分的照顧,還能領略到大文豪的妙語連珠。相信我,這些地兒平常可不會開放給公眾的。”
狄更斯很快就聽從了警官的吩咐,陪著卡門去了吸煙室。酒吧裡終於隻剩下菲爾德和威爾遜了。
“小夥子。你對‘食人’有什麼看法?”
菲爾德突然拋出了一個令威爾遜難以招架的問題,仿佛這個問題不應該出現在這兒,而應該出現在皇家學會或亞馬孫河流的考察船上,一個問題就將正在河間街的威爾遜,帶離了文明社會。
問題的關鍵是,威爾遜是知道人肉味兒的。之前我們就說過了,一個可以吞噬殘軀來修複傷害的人,是不是一個“人”,本就是個值得爭議的倫理問題。何況這個人還保留了足夠的人性。菲爾德的問題直擊了威爾遜內心最焦慮的倫理問題,效果不亞於一場淒厲的倫敦塔防衛戰。
“我聽我叔叔說過,在南洋和新西蘭這些地方,還有一些食人的生番。”他決定裝成什麼都不懂的樣子,將皮球踢給達爾文,菲爾德警官或許會找彆人去核實這番鬼話。
在老牌警探麵前表演“驚訝”或“憤慨”,都是件有風險的事兒。隻是吃人是張伯倫的老菜單。儘管威爾遜沒有品評人肉的習慣,並且各個方麵來看,都是一個富有人道主義精神的騎士,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吞噬殘破的肉體是自己重生的必要步驟。隻是,一個菜鳥第一個麵對這麼一個駭人聽聞的消息一點兒都不為所動,好像人性也有點兒問題。
“菜鳥,我不是問你聽說的知識,乾我們這行的,什麼樣的事情都得見過。如果你沒見過吃人的人,那麼我真擔心一會兒還得在現場給你換尿布。”
“見過,”簡單扼要的回答,“在白教堂。”
“哦,是那樁案子,那你倒是沒吹牛。行,我們到了,彆怨我沒讓你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叮”的一聲作響,沉重的鐵廂電梯到達了頂樓。就好像廣告裡講的那樣,皮卡迪利酒店永遠走在奢華的前頭。儘管這個稀罕的鐵皮箱子還是隻在紐約試製的階段。但作為投資方的酒店早就設法弄到了兩座試驗品,安裝在自己的走廊裡。這下好了,倫敦的社交界為此轟動了,大批衣著華貴的社交寵兒爭先恐後地趕來試用這台神奇的能上下移動的鐵皮盒子。而店家趕在紐約上市和埃菲爾鐵塔列裝之前,爭到了新發明的首秀權。這給他們帶來了鋪天蓋地的新聞報道和成千上萬的英鎊。
現在,兩個警官一前一後地從這個鐵匣子裡大踏步地走了出來,皮鞋落在鬆軟的地毯上,如同踩在雲端一般。鑲嵌著金色月桂的白色木製牆板,則在竭儘全力地顯擺喬治亞時期以來,英倫的酒店所吹捧的那種浮誇的奢華,一半來自對法國宮廷華貴裝飾的臨摹,另一半來自英格蘭田園風情的庸俗寫意。但在這如夢似幻的白色回廊中,威爾遜確實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混雜著鐵鏽味道的血腥味。整個回廊裡沒有其他客人,應該是被集中起來疏散了。…。。
菲爾德打開了其中一間屋子的門,撲麵而來的就是一陣醒腦的熏香味兒,濃烈得差點兒讓威爾遜打了個趔趄。
“穩重點兒,菜鳥,他在床上。”
奧斯曼石與綠鬆石瓷磚共同鋪就的翡翠套間,徐徐在威爾遜麵前展開。房間正中擺放著一張碩大的床鋪,為模仿路易十四的禦輦,床鋪用杏黃的天鵝絨和土耳其手工紡織的被單,搭配出一種馥鬱而典雅的青黃撞色。屋子裡到處都是沉鬱的皇家配色,祖母綠配金色和黃銅。床頭櫃上放著一支碰倒了的茶杯。水漬從床頭櫃一直蔓延到了地毯上。
這正是瀟灑倜儻的攝政王喬治四世在世時所設想的那種浪漫的遠東圖景,皮卡迪利的套間也因為這個彆出心裁的設計而榮膺“一個伊瑪目”的美譽,房間訂單排成了長隊。已經涼透了的柯林斯,看來曾在此度過一個極其快活的晚上,他現在整個人僵硬地挺直在鬆軟的床上,死亡如同睡眠一般眷顧了他,此刻柯林斯的身體藏在被子裡,一隻手放在了被子上,看上去就像在睡覺。如果不是本應是雙眼的地方,隻剩下了兩個眼眶,黑洞洞地呆望著前方;任何進來的人都會認為他正在睡覺。
除此之外,脖子上青紫色的勒痕也很明顯地指出這個男人最可能的死因。很顯然,一個人是不能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之後,再用繩子勒死自己的。這就是一個標準的酒店謀殺現場了。
“您叫法醫了麼?”威爾遜沒有在屋子內轉悠,為了儘可能地保護現場,他從隔壁的皮草間裡掏出了兩條毛巾,把皮鞋脫掉之後,用毛巾裹著腳,然後才開始在室內走動。
“法醫麼?”菲爾德警官皺起了眉頭,“似乎是應該叫個醫生來看看,死者的情況並不正常。眼睛沒了,舌頭也沒了。滿地兒都沒找著,我們懷疑是被這個犯人吃掉了。話說你在做什麼,菜鳥。”
“避免在現場留下我們的腳印啊,探長,我們是穿著皮鞋進來的,如果在地毯上留下自己的腳印,甚至蹭在鞋底帶進來的倫敦城其他地方的泥屑,現場就給破壞啦。信使被鴿子啄了眼,在礦井裡頭的時候,我們都得從礦工腳上的泥巴印來判斷他們當天有沒有偷懶沒下井。您忘了麼?咱們國家的酒店都是不提供拖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