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薇站在十字路口的人行橫道邊等紅燈。
她抬頭望一眼藍天，與太陽短暫對視後垂眸，視線落在漆黑的柏油路和整齊的人行橫道線上，黑白顏色對比，非常明顯。
不像她的人生，總處在灰色地帶。
林清薇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是個帶著自嘲與無奈的冷笑。她覺得這感慨來的太突兀了。
和她一起等紅燈的人不少，前麵一排騎小電驢的青年男女，時不時地回頭看看她。餘光裡，左右兩邊的外賣小哥和行人也會偶爾瞟她幾眼。
在一群為了生存顧不上裝飾自己，而選擇舒適穿著的人中，她這牛仔貼身連衣裙，紅色高跟鞋，披肩波浪卷發，有錢有顏的樣子，想不紮眼很難。
一個小時前，她在主城區最貴的頂層豪宅裡醒來，獨自開車到陌生的副城區找工作。
之所以選擇這個地方，是為了避免她去世丈夫的家人笑掉大牙。
做出如此反常理舉動的原因還要拜昨晚刷到的關於失眠的視頻所賜。
那人說，失眠就是因為閒的，他沒看見哪個外賣員，服務員，快遞員，網約車司機失眠，基本都是倒頭就睡。
當然，有些人失眠不是本身就睡不著，而是因為沉迷手機。
但這不是林清薇的原因。她不能準確說出失眠是從何時開始的，印象裡像是十四歲。小時候晚上睡不著，偶爾白天還能補回來。最近五年，一天不合眼是常態，偶爾睡兩個小時都是奢侈。什麼時候睡，在哪兒睡，很隨機。
彆人失眠會讓自己的精神狀態變得很差，麵部蠟黃，雙眼無神。她則相反。她外表看不出來長期失眠的痕跡。保姆蔣阿姨邀功說，不睡覺仍皮膚白皙，眼眸閃亮是因為她照顧的好。林清薇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當即加工資一千，蔣阿姨樂得連續幾天睡不著。
林清薇覺得，失眠對她最大的影響是覺得沒勁，對生活沒勁，對自己沒勁，對周遭一切都沒勁。
視頻裡的觀點沒有科學依據也很片麵，但放在林清薇身上，就有一定道理。
她確實太閒了。她不知道忙起來是什麼樣子，她想看看忙碌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所以她要找份工作。
這紅燈真長。林清薇緩緩呼出一口氣抬頭。
這片是新開發的城區，填海造城，幾年發展下來，高樓林立，商業繁榮，倒比主城區要生機勃勃些。
路對麵的K12商場，是這裡最大的商場，外形像三個連起來的銀色飛碟，此時被陽光照射，泛著金光。
“薇姐，你真要去打工？”
保鏢張偉強的話從左側傳來。林清薇偏頭看他的時候，他後退兩步，垂下腦袋，躲避她的眼神。很多人都會像張偉強這樣躲避林清薇的注視，就好像她的眼睛會把他們吃了似的。繼女紫珊說，這不是好像，這是事實。當她長時間看人的時候，那雙眼睛就像個吸盤，會勾魂。林清薇第一次聽見這個比喻時腦海裡出現的是貓看著你伸懶腰的樣子。
林清薇沒回答張偉強的提問，扭頭看了一眼武寧。
她的大內總管。
她的清道夫。
武寧三十歲，樣貌端正，雙眼如炬，不愛說話，不愛笑，做事心狠手辣。總的來說，這人是塊鐵。
冰冷，堅硬，能砸死人。
此時，他一身黑色西裝搭配白襯衫，左手插兜，右手拿著平板在看，商業成功人士的氣質讓他在雲雲中尤為突出。
林清薇挑了挑眉，轉回頭去。
剛剛，她告訴武寧和張偉強到這裡來是要找工作時，武寧點了點頭。張偉強表情很不可思議。他說：“薇姐，你為所欲為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可自找苦吃還是第一次。”在接收到她的白眼後，張偉強閉上了嘴。沒過兩分鐘，他又上前說：“薇姐，打工不好玩，咱換個玩法？”林清薇瞪他。
張偉強二十一歲，之前是安保公司派來的，後麵林清薇覺得他做事還算妥當就把他留在身邊當起了私人保鏢。一年時間，她覺得這決定有點欠考慮。他什麼都好，就是有點囉嗦。
“你倆不用跟著。”紅燈變綠，林清薇丟下這句話就向K12商場走去。
“薇姐這是唱的哪出戲，每天進賬都以百萬來計算的人，打得哪門子工？”張偉強嘟囔著說。
武寧沒搭腔。眼神淡淡地看著林清薇的背影。
驕陽下，她走得不緊不慢。這不是為生活奔波的人該有的速度。
武寧板著的臉有了點寵愛的味道。
高跟鞋的噠噠聲蓋住了運動鞋踩到地麵上的摩擦聲。林清薇右手提著價值大部分人一年工資的黑色手拿包，按照自己的節奏，不慌不忙地走在人行橫道上。對麵的人躲著她，身後的人超過她，她不以為然，依舊保持著自己的節奏。
進入商場，林清薇先是打了個冷戰，後又打了個噴嚏。空調溫度和濃濃的香水味直到她在一樓買完咖啡都沒適應。
她站在手扶電梯旁，研究起了分布圖。上麵顯示商場由四個場館組成，她所處的位置是A館。喝著咖啡，她把商場大致逛了一圈，裝修一般，人流量也馬馬虎虎，可能是工作日的關係。咖啡喝完時，她回到A館，一樓二樓有招服裝導購的，但年齡卡得很死，必須二十五歲以下。她剛好上限，沒有可能也就沒進去問。三樓的書店和電影院門前沒有招聘啟事，四樓的餐飲店幾乎每家都在招聘服務員，而且年齡到四十五歲。林清薇踩著紅色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了兩圈。
她想看看哪家生意好。
現在剛好是飯時，除了追魚，聖庭海鮮自助，港式茶餐廳店內滿客以外，其他店都是寥寥幾桌。
這三家店是挨著的，林清薇站在通道中間琢磨。
港式茶餐廳太小，不去。
追魚的工衣不好看，不去。
眼前的聖庭，店內環境看起來還過得去，服務員和谘客的工衣有點夏威夷風，比追魚的黑T黑色工裝褲好一點，勉強可以接受。
林清薇彎腰看著招聘板，一邊輸入聯係人的電話號碼一邊直起身子不自覺地後退，後背卻撞上了個什麼東西。
這東西又高又硬，撞得她後腦勺疼。她以為是護欄，沒想到回頭一看，是個男孩。
怪不得她會覺得又高又硬，這男孩的個子接近一米九，相對而站她到他肩膀往上一點的位置，胸膛藏在黑T恤裡，但還是能看見輪廓。林清薇覺得剛才應該是撞在他胸上了才會後腦勺疼。男孩的頭發很濃密，中等長度，也不遮耳朵眉毛，幾根劉海垂在額前，黑色口罩沒有擋住的那雙大小適中的杏眼，在看到林清薇的臉時閃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後腦勺沒長眼睛。”林清薇帶著淺笑很抱歉的樣子。
“沒長眼睛也該長腦子。”男孩話說的硬邦邦的。
林清薇笑了一下。心想，這男孩挺有個性，和他又酷又拽的氣質匹配。
如此有趣的人，讓她刻意隱藏起來的玩心冒了頭。在愣過幾秒之後，她上前兩步拉近距離，淡淡的檸檬清香從他身上飄出來，這讓林清薇有神清氣爽的感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幾位顧客從他們身邊經過，對站著通道中間的兩人投去莫名其妙的眼神。近處的聖庭海鮮自助餐廳，那女谘客的視線也落在他們身上許久。
二人近距離地相對而站，一個低頭，一個仰頭，像是在對峙，又像在某種因素的影響下，糾纏。
“還請這位帥哥明示，長腦子的和不長腦子的，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麼做？”林清薇有點故意挑釁的意思。
男孩做了個挺直脊背的動作，但沒有後退。他本就站得筆直，這動作明顯是為了提氣勢而做。
“長腦子的會直接說對不起，不長腦子的就和你一樣找理由嘍！”他聳了一下肩膀。
最近幾年，沒人敢對林清薇這麼說話，更彆說罵她沒腦子了。要是旁人，她估計會下令張偉強小小地教訓他一頓。可從眼前這位嘴裡說出來，她心裡倒沒怒意。林清薇覺得，可能是他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和語氣裡都沒指責的意思。所以聽起來就沒那麼刺耳。
林清薇的雙眼還沒從他臉上挪開。
男孩不躲是因為不想麵前的女人更囂張。可如今近距離對視，他的心有點慌。
被女人盯視，被女人靠近，隻有上學時班主任對他這麼乾過。班主任看他的眼神都是看學渣的眼神，又愛又恨又無語。而眼前這位看他無愛無恨，無語裡摻雜著挑逗。他知道她是在魅惑他，他完全可以轉身就走，或者不去看她的眼睛，可他全身像被什麼東西附體了似的，動彈不得。尤其是現在，她眯眼淺笑直勾勾地看著他的表情，讓他的心傳來一股莫名的空虛和悸動。
男孩那風雲變幻的雙眼，沒逃過林清薇的盯視。眼睛是心靈的窗戶，人們習慣透過眼睛解讀內心。張偉強總說林清薇城府深，眼神淡然的看不透，時常想一出是一出。要按張偉強的說法，眼前這位，不管是社會經驗，還是情感經驗，都挺欠缺。如此一想，林清薇竟鬼使神差地做出了一件她無法理解的事。她伸出右手，慢慢的，輕輕的，摘掉了他的口罩。
如她所料，整張臉都帥的天衣無縫。出乎意料的是，他既沒躲避也沒阻止，頗有一副任她在他跟前為非作歹的意思。
他耳垂兒紅了。
想想他這反應也很合乎情理。現在這社會環境，誰會大膽地去摘陌生人口罩呀！
誰又會想到陌生人會來摘自己的口罩呢。
“看夠了嗎？”男孩語氣平平，聽不出是惱了還是沒惱。
林清薇笑著點頭。
男孩轉身走了。
背影有點落荒而逃的感覺。
林清薇看著他那印有追魚logo的寬闊後背，又看看自己手裡的口罩。片刻過後，她把口罩放進包裡，往追魚走去。
距離不遠，就幾步路。
谘客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女人，梳著過耳短直發，年紀大概三十歲。看到林清薇走過去她麵帶微笑迎上前。
“你好，幾位？”谘客問。
“不好意思，我是來應聘服務員的。”林清薇答。
谘客表情質疑，眼裡寫著“啊？這樣的女人也來做服務員了？看來這幾年的經濟真是太差了”。這想法應該是安慰到了她疲憊的心，所以當她把林清薇上下打量了一通，站在門口喊出那句“包子有人應聘服務員”時，語調非常歡快。
叫包子的男孩人如其名，他先是探出圓腦袋，而後又走出店，笑眯眯地看了林清薇一會兒，右手捏著掛在耳朵上的麥，喜滋滋地說：“孟婷婷，有人應聘服務員，你快點出來。”
“你等會兒吧，現在忙。”谘客說。
得到林清薇的點頭，谘客走到玻璃窗下，和坐在那裡等位的客人說起了話。
林清薇站在店門右側，以免擋住食客進出的路。
很快，叫孟婷婷的女孩急匆匆地從裡麵走了出來。
“跟我來。”她說。
孟婷婷年紀不大，也就二十多歲，模樣淳樸，微胖身材，也許是太累了，她的表情有點麻木。不過見到林清薇時，她還是淺淺笑了一下。
大廳有兩條通道，孟婷婷帶她走的是左邊通道。此時一名健壯的傳菜員雙手端著魚鍋往這邊來，孟婷婷的手擋在了林清薇身前，兩個人將身體側著，騰出最大空間給傳菜員。待他走過之後，二人才繼續往裡走。穿過大廳左拐就進入另一個區。這區通道的左邊是一排四人位的桌子沙發，此時都坐滿了客人。右邊依次是水吧，涼菜，大廚房傳菜口，洗碗區等。
用餐區和後廚混在一起，氣味和噪聲就很強烈，再加上食客和員工的不停走動，直觀感受有點亂七八糟。
林清薇第一次走進這樣的地方，有點不適，但還忍得住。
經過廚房傳菜口時她往裡瞟了一眼，八九個人正在忙碌，鍋鏟敲擊鐵鍋的聲音令人牙酸。鮮青椒，毛血旺，烤魚的味道混在一起，又香又刺鼻。
傳菜口旁邊的入門處就有點臟亂不堪。門口放著綠色的大垃圾桶，此時垃圾已經堆的冒尖，掉下來的飲料盒紙巾食物殘渣等，泡在地麵上的汙水裡，看著讓人浮想聯翩。林清薇挺佩服近處這幾桌食客的，麵對這樣的環境，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大垃圾桶旁邊有位阿姨在洗碗。林清薇走過時與她對視了一眼。
過了後廚走到底就是後門，從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外麵也有幾張桌子，一位正在吸煙的女人歪著身子翹著腿坐在靠近門口的那張椅子上。應該是經理或店長。
“金姐，她來了。”孟婷婷攥著門把手對金姐說了一句就去忙了。
“坐吧。”金姐姿勢未變，抬頭看了一眼林清薇，不知是何原因停頓了下，然後用夾煙的手指了指她對麵的椅子。
“謝謝。”林清薇坐下了。
“你來應聘什麼？”金姐一邊刷手機一邊問。
“服務員。”畢竟是找工作，林清薇說話的語氣溫柔許多。
金姐抬頭：“多大？以前乾過嗎？服務員可挺累的。”
“二十五，以前我父母是開飯店的，也算有點經驗。不過近幾年沒乾過。”這話也不假，她為了打發時間，偶爾也會幫蔣阿姨收拾餐桌，擺碗筷，端菜。
金姐的雙眼在林清薇身上掃了又掃，表情看不出多滿意。“那試試吧，反正要做好心理準備，我們家的服務員挺辛苦的。”
“好。”雖說賺錢不是目的，但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和其他人一樣，林清薇還是問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那工資怎麼算？每月休息幾天？買社保嗎？”
“工資三千五，做滿一個月買社保，月休四天，周五到周日不能休。”金姐冷麵，不太愛笑，說話很乾脆，應該是個女強人。
“行，那我試試。”林清薇笑著說。不經意地扭頭看店內，幾名服務員勾肩搭背地一哄而散，像是很忙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