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鴴好像走進一片彌漫的黑霧之中,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黑,他無法後退——身後像是有一堵堅實的牆,隻得向前走去,四周逐漸傳來火焰燃燒的嗶剝聲,漫天火星從天空降下,像是下了一場火焰的雪。
一雙金色的眼睛分開了煙塵,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那火環狀的瞳孔中帶有淡淡的敵意,但又懷有一絲熟悉,像在審視他,周圍的環境像是一個燃燒的地獄,城鎮升騰著火光,四周的建築正在一一坍塌,轟然作聲。
那高大的影子正矗立在廣場上,像是一座山,它撲扇著漆黑的羽翼,宛若遮蔽整個世界的末日之影——方鴴終於記起來了,這裡是多裡芬,熊熊燃燒的地獄,他與龍後的初遇。
“你贏了,小東西,”尼可波拉斯看著他,“你們殺死了我的過去,徹底摧毀了我的計劃,我的龍獸大軍也為那個女人所奪,我的複仇也徹底化作了泡影。”
“你的複仇早已完成了,龍魔女……伊芙小姐,”方鴴抬起頭,他已經可以平靜地注視著這個昔日的敵人——心中的幻影,“不過是怨恨蒙蔽了你的心,龍血在你心中沸騰,讓你做下許多錯事,但你並不是怪物,龍王之力也不再束縛你了……”
尼可波拉斯輕歎一聲,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約修德,約修德……”
巨龍的身影漸漸淡化,最後化作那個白衣的少女,懸浮在廣場的上空,緩緩落下,她裸足踏上那炙熱的土地,火焰令潔白的皮膚裂開,露出金色的紋理,但她仿佛毫無痛覺。
方鴴這才發現,麵前的少女與龍後阿萊莎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他曾經在依督斯的地下見過伊芙,但那時她並不是這個樣子的。
“妖精用艾塔希斯之根、龍之血與寒鋼鑄造傳奇聖劍,五把聖劍名垂青史——”
“嘉拉佩亞擊殺古巨龍‘獄火’。”
“殲敵者斬七龍之首。”
“聖劍晨光三入龍國。”
“黑鋼以龍之壁壘聞名於世。”
“最後,是痛飲龍王之血的聖劍摩亞。”
少女用金色的瞳孔看向他,“我的複仇並未完成,利夫加德隻是逃離了,而非受到了懲罰,我所有的痛苦皆來自於他們,我希望看到他們在金焰之中哀嚎,你——能幫我完成麼?”
她繼續說道:“……但是,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要誅惡龍,必飲龍血,你若答應,就將成為最後的守誓之人,從此沉默緘言、恪守誓約,以自己的血與骨鑄成壁壘,將卷土重來的昔日之敵擋在牆的那一端。”
大廳內一片寂靜。
安吉那的注視逝去了,重壓感不在重重壓在每一個人心頭上,聖壇之上安靜如初,空氣中也嗅不到一絲火星與硫磺的氣息,一切都好似什麼也沒發生。
高台之上,薩羅娜正看向維克多。
“龍後尼可波拉斯,”維克多的語調還算平淡,聲音隻有兩人可以聽到,“這是他與她的初遇,往下看。”
台下的觀眾有些異動。
蜥人平靜如初,手持長矛拱衛在高台之下,好像是一排排石像。
月精靈手托樹之瞳,安靜地看著這一幕,他們什麼也沒感到,但並不著急;一側的王廷守衛顯得有些不安,“隻有安吉那?”他們正小聲詢問道。
精靈少女一言不發。
詩人小姐正磨皮擦癢地左右張望,“怎麼了?發生什麼了?你們有沒有感到那種感覺消失了?”
“天藍,閉嘴。”
“愛麗莎姐姐,艾德哥哥他會不會出事?”
“天藍,閉上你的烏鴉嘴。”
夜鶯小姐正冷聲打斷天藍發散思維,而正是這個時候,一旁箱子像是一截木頭一樣懷抱著魔劍、一頭栽到在地。將後者嚇了一大跳,詩人小姐差點驚叫起來:“箱子,你怎麼了!?”
而魔劍‘格溫德斯’順著階梯跌出少年懷抱,竟從鞘中脫離,並一下飛上天空,懸浮在半空中。
它混身上下散發著紫黑色的魔焰,向著天藍等人大吼一聲:
“保護好他!”
天藍還沒反應過來,精靈公主蓮·奎雅·阿爾莎娜與她的聖衛便已向這個方向投來一瞥,月精靈們也看向這個方向,那巨樹德魯伊甚至看了看自己手中的樹之瞳。
妲利爾拔出長劍,不過一道身影先擋在他們麵前,高大的‘軟木塞’酒保——杜鬆·緘德擋在箱子之前,而老羅傑爾則向眾人舉起手,開口道:
“各位請不必擔心。”
方鴴正從火焰之中看著龍魔女伊芙被映亮的麵孔——
但此刻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我可以。”
方鴴有些驚訝地回頭看去,才發現黑發的少年分開火焰走了出來,對方一貫寡言少語,但此刻懷抱魔劍,正目光堅定地看著麵前的龍魔女,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
“我可以殺死龍王利夫加德。”
“箱子?”方鴴意外地問道,“你怎麼也在這裡?”
箱子看了看他,向自己的團長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你是……”龍魔女卻意外出聲,驚訝地看向箱子手中的魔劍‘格溫德斯’,“……‘黑鋼之刃’格溫德斯,你怎麼變成這個樣子了?”
‘格溫德斯’發出一聲冷酷的哼聲。
但這一次連方鴴都聽懂了它的意思,可叨叨絮絮的魔劍罕有地並未回複,而是由一旁的箱子代為作答,“我可以飲下龍血,代你完成複仇,斬下龍王之首,繼承誓約的宿命。”
少女回過頭,看向方鴴。
方鴴則看著箱子,少年這才看過來,開口道:“……團長,我剛才接到了一個任務……”
方鴴看了一眼他懷中的‘格溫德斯’,其實心中已了然前因後果,他再看向伊芙——沉默片刻之後,向少女輕輕點了一下頭,“但我還有一個問題,尼可波拉斯。”
而這個問題。
是問向那金星之火,墜入塵埃,為世界帶來末日的龍之魔女的。
他開口——
……
箱子悠悠醒轉,睜開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穹頂。
身邊傳來天藍有些急切的聲音,“他醒了!他醒了!箱子,箱子你沒事吧,箱子,你怎麼了?”
但少年一言不發,隻移開捂在心口的手掌,他抬起手臂一看,手心之中一滴龍血赤紅如同火焰,仿佛搖曳灼燃,似是夜空之中的星火。
箱子抬起頭,正對上高大的酒保的目光,杜鬆·緘德回身看了這個年輕人一眼,目光變得溫和了許多,對他微微點了點頭——守誓人的血脈自龍魔女之後斷絕。
而三十年之後,又再度複燃——
昔日之敵,必將重臨;但持劍之人,亦往複不絕。
“妮妮的來由……究竟是什麼?”
但龍魔女尼可波拉斯並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讓他看到了一幅畫麵:
那座在黑夜之中緘默的古堡,方鴴一眼就認了出來——是血薊林地,艾矛古堡——他的目光穿過了黑暗的地下室,停留在懸掛在那裡的一幅畫作上。
那個麵帶黑紗、溫文爾雅的貴族千金,正用溫和的目光注視著他們,隻是那雙眸之內黑沉沉誕出一點火星,仿佛墜入塵埃,化作火海,燃儘一切。
那灰燼之下,火紅的芽苗迎來新生,鮮血的花蕾結出赤紅的寶石,寶石之中,一隻細小的人影正在沉睡,如同搖曳的火苗——他看到了巫妖唐德的姐姐,格羅斯爾家族那位溫婉的貴族千金,看到了黛麗絲——那目光銳利的貓女士。
最後看到了伊芙。
每一個禁錮在龍魔女誓言之中痛苦的靈魂,這些靈魂之上的枷鎖一道道消逝了,而新生的妮妮,則從那最純潔的靈魂深處誕生。
她是她們。
但她又不是她們。
“她是獨一無二的,隻屬於你的金色火焰,”尼可波拉斯的身影正在一點點消失,“保護好她,不要讓她受到傷害,重複我的——我們的悲劇。”
方鴴胸口的金焰之環微微閃光,又繼而消沉,最後化作了一枚普通的指環。
那是它的,最後一次閃耀——
薩羅娜默默看著麵前的年輕人。
“接下來,”維克多低聲道,“是芬裡斯,米萊拉的注視。”
那一道目光很平靜。
“他在那裡守護了米萊拉的聖物,生命女神是一個生性淡泊的神,她平等地愛著每一個人,他恪守她的信條,守護了芬裡斯與雲層港,於是便得到她的注視。”
維克多的聲音靜靜的,顯然對此早有所料,淡淡的眷顧環繞在聖殿上空,幾乎微不可查。
那注視之中還纏繞著彆的什麼東西,薩羅娜分辨出了那嚴肅的、兵戈的氣息,那是公正的女士瑪爾蘭,原來她從那時候就對他投下一瞥了,那麼接下來——
“是南境大賽之後……”
離開埃爾芬多議會,七海旅團向南進入了銀沙沙海,由於伊斯塔尼亞人從不對外人談及七海旅團在那裡經曆了什麼,因此很少有人知曉一年多以前在沙漠之國所發生的一切。
但占星術士們至少觀察到一件事,有人在伊斯塔尼亞觸發過一次神諭。
瑪爾蘭的神諭。
不過兩人先感受到了一絲不和諧的氣息,“龍王利夫加德,”一旁的塔達祭祀開口道,“托拉戈托斯逃走之後,利夫加德的封印也為之鬆動,他們曾在那裡與它交過手。”
傳奇的經曆。
薩羅娜和維克多互視了一眼,縱使在聖選者之中,這也算得上是傳奇的經曆——從芬裡斯到銀沙沙海,從龍魔女到龍王利夫加德,又有幾個人經曆過這樣的生死考驗?而那,才隻是一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