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歡怔怔望著母親梨花帶雨的笑顏。
心中卻並無任何輕鬆暢快,反倒是滿心的彷徨與無措。
雖說她自己也經常趴在主人的懷裡又哭又笑的,但卻還從來沒有見過姐姐露出這幅姿態……
在她的印象裡,姐姐從來都是潑辣性子,做事說話也都風風火火的。
如今這幅嬌柔笑顏反倒讓她覺得,姐姐心裡緊繃的那根弦……斷掉了。
她一時間竟生出滿心的恐懼。
若是主人遺棄了自己,那自己一死便是。
可姐姐卻並非被人拋棄,但又懷著半生的閨怨掙紮了幾十年。
早年她不知母女真相,也隻聽得姐姐罵儘了世間男人。
可如今……
靜謐的臥房之中,顧清歡滿目心疼擔憂,緩緩撫弄著美婦臉上的淚痕,將她的發絲自唇瓣一根一根的剝去。
“娘……?”
李清辭輕笑盯著女兒,隨手將她的藕臂撥開,而後高仰螓首抹去自己的淚痕,一邊整理烏發一邊笑罵道:“哪有你哄老娘的份!?”
美婦笑的輕蔑,抬手扣緊了女兒容顏,認認真真的上下打量著。
但清歡知道,姐姐這一次……卻不是在看自己了。
她緩緩闔上的鳳眸溢出晶瑩,微抿著絳唇將自己的發絲理至身後,任由姐姐從自己身上找到另一個人的影子。
“顧清歡。”
美婦嗓音微冷慵倦,直喚女兒姓名時,語調也滿是輕浮的上挑笑著。
“有沒有人,說你長得跟我很像?”
清歡被姐姐托著下頜微微仰首,輕柔低語道:“清歡是娘生的,自然跟娘長得像。”
“曉怡經常說,娘年輕的時候一定比清歡美太多了。”
“哼!”
李清辭不屑輕哼。
“你長得隨你爹,都是高挑身子。”
清歡聞言心神一鬆,隻覺得姐姐似乎……並沒有悔恨入了煙柳之事,也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絕望。
她嘗試著開導姐姐,陪她渡過這段痛苦煎熬的時光。
“若是他得知了姐姐如今的生活……”
李清辭美眸一瞪,啐罵道:“他什麼他!?”
“死了活該!”
“滾過來!”
顧清歡:……
此刻,她隻覺得姐姐似乎又成了早年那副性子,對自己武斷蠻橫,根本不讓自己多說半句話……
清歡緩緩屈身,伏在婦人懷中沉默的陪伴著。
李清辭按著女兒的身子,沒好氣的擺弄著手中皺巴巴的紙錄,看了兩眼之後又罵:“他是真的該死。”
“敢去江上劫官鹽,彆說是遇上了秋潮,就是被人殺了也是活該!”
“讓他的女人變成妓女爛婦,死東西看都看不到!”
“還去求藥膳,他能有什麼病?”
“連自己女人都照顧不了的廢物!”
“蠢東西……”
足足罵了半炷香的時間後,李清辭才漸漸沒了言語,隻是緊緊攬著女兒的身子不住喘息。
清歡便也柔柔抱著娘親,反手輕緩拍打著婦人後心為她理氣。
臥房中再次陷入了一片死寂。
不知什麼時候。
美婦悠長輕歎,拖著清歡的身子讓她枕在自己肩上,螓首傾側親昵而又呆滯的蹭著她的麵頰。
又是一行淚水劃過,浸濕了清歡的發絲。
李清辭柔聲泣語:“就當沒有這個人……就算是他活著也不會認你這個女兒,咱們娘倆就夠了。”
清歡沉默無言,纖手緩緩與母親十指相扣。
事實上,她對顧浩之所知甚少。
早年姐姐一直誆騙著她,說兩人是顧氏的姐妹,顧清辭顧清歡……
“小蹄子?”美婦用皺巴巴的紙錄擦拭涕淚,隨手拋在了地上,而後輕喚一聲。
清歡怔怔抬眸與姐姐對望:“在呢。”
“有沒有想過給趙慶留個子女?”
聽此古怪問詢,清歡驀地心神一滯。
給主人誕下子嗣?
她緩緩搖頭,輕柔低語:“不。”
李清辭幽幽輕歎:“你不怕他把你玩膩了?”
清歡轉而翻身,躺在姐姐懷中望著她失神的雙眸,柔聲道:“若是沒有女兒,娘親當年也能隨著心上人赴死。”
美婦淚目一寒:“要死你死,賤種。”
顧清歡置若罔聞,眸間甚至有些許笑意流轉。
她知道姐姐性子比自己還要執拗。
若不是想給那個男人養著骨肉,心灰意冷時早就跳江一了百了了。
“如果姝月司禾以後有了子女,也跟清歡的骨肉沒有任何區彆。”
“清歡自己這輩子就跟著主人,安靜的當一個奴兒……”
顧清歡言語漸漸滯緩,心緒有些低落。
她隻想這輩子就這麼渡
過,自己的一切都屬於主人。
若是有了主人的骨肉還要分心照顧……她怕自己會受了牽絆,不能與主人生死纏綿。
李清辭雙眸微冷,盯著女兒不屑道:“蠢東西。”
“你也生來就是個便宜貨。”
清歡笑吟吟的起身,揉捏姐姐的雙肩,為她梳理著淩亂的長發。
美婦沒再多罵女兒,舒緩的向後輕倚,靠在了顧清歡柔軟的嬌軀之上。
一雙眸子望著窗外靜謐的庭院有些出神。
“小蹄子叫一聲。”
姐姐總是這麼吩咐,清歡便在她耳邊柔弱輕語:“娘。”
李清辭言語冷漠,滿是質疑:“你哪來的娘?”
清歡鳳眸間滿是靈巧喜色,取出自己的發簪為娘親挽起了漂亮的婦髻,又重新笑喚道:“姐姐。”
美婦接過了女兒遞來的妝鏡,拿在手中細細打量著自己的容顏。
但眸光卻總是飄向身後的女兒……
顧清歡黛眉如煙,溫婉容顏清麗脫俗,鳳眸側的淚痣卻又添了一絲妖嬈,微抿的絳唇噙著笑意……
像是一個也怎麼也不會生氣的淚美人兒。
隻會笑,隻會哭。
從來沒有惱怒過,也從來沒有怨恨過。
像是生下來就不會憤怒怨妒似的……但李清辭知道,是自己沒有照顧好女兒,才使得她成了這幅性子。
她緩緩扯過女兒的手腕,將其攬入懷中撫弄著青絲,修長美腿輕柔顫動著,似乎是要哄女兒睡去一般。
“原本……我們是想要個兒子的……”
……
丁醜年,夏夜。
天水交萍。
連日的陰雨拂散了盛夏的燥熱。
阜林鄉的雨夜有些嘈雜,天地間唯有夜雨衝刷著樹木的沙沙聲,雨滴濺落在泥潭裡的滴答聲……但卻都蓋不過瀾江激蕩轟隆作響。
小土屋裡滲進了雨水,被褥也都潮濕的能夠擰出水來,幽咽的風聲穿窗入戶,雨水拍打著破門叮叮咚咚的。
但住在這裡的少女,卻絲毫不覺得煩躁淒苦。
她一雙水靈的眸子飽含喜色,挺直微微隆起的肚子,靠在牆邊擰動著潮濕的被褥……
“你覺得,我會給你生個男孩兒還是女孩兒?”
這時候的李清辭便已出落的亭亭玉立,空靈嗓音傳出帶著滿滿的歡欣期許。
“咳……!咳咳!”
小男人站在灶爐邊上止不住的咳嗽,也不知是被濕柴的濃煙嗆的,還是沾染了風寒氣症。
顧浩之麵頰消瘦有些蒼白,但個頭卻已經長得很高。
他用筷子攪動著鍋裡黑乎乎的藥液,理所應當道:“當然是要兒子,女兒生下來有什麼用?”
李清辭秀眉輕蹙,微微撇嘴悻悻輕語:“那要是我生下來的是個女孩兒呢?”
“怎麼會?”
“咳咳……我找了偏方,保準是個男孩兒。”
顧浩之咧嘴笑著,端著那碗黑乎乎的藥湯湊到近前:“快把它喝了。”
少女盯了一眼漆黑的湯水,狠狠瞪了情郎一眼,沒好氣道:“我每天做織工的銀子,你全都拿來買這些了?”
“哪有藥湯還能管生男生女的?”
顧浩之訕笑不已,珍而重之的將瓷碗放在手邊,而後接過小辭手裡的被褥:“沒有……咱們的銀錢留著修房子。”
“這是保胎的藥,你身子骨弱,快喝快喝……咳咳。”
少女不屑輕哼:“你身子還不如我,咳成這樣早晚是個短命鬼。”
“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