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年,保定、大同、薊遼、山西、廣西、應天、宣府、浙江、貴州、淮安、揚州、徐州、河南、延綏、湖廣、四川、陝西、兩廣等陸續報告清丈完畢。
十一年,寧夏、甘肅、雲南亦報告清丈事竣。
可以看到,哪怕張居正當時已經去世了,清丈田土的工作卻沒有立即停下來。
也可以看到,沒有在那一輪完成田土清丈的,除了雲南這種土司為主的地方,主要就是南直隸。
整個南直隸除了應天、淮安、揚州、徐州四府,其餘諸府州之前都沒完成田土清丈。
“陛下明鑒,如今隻有區區數府不曾清丈、重造魚鱗冊黃冊了。”沈一貫說道,“萬曆七年至十一年,大明該賦田土從五百一十八萬五千四百頃增至七百零一萬三千九百頃,區區數府,不是要害了……”
“諸省儘已清丈,獨留數府,何以稱公?”王錫爵行禮,“臣願從自家起,先令清丈!”
兩人都看了看他,這是效仿張居正嗎?
當年,也是張居正率先寫信回家,命兒子張嗣修嚴查自家有沒有詭寄影射之田。後來果然查出來,張家名下田土隻應該交糧七十餘石,按張居正的級彆當然是能全免了,然而在江陵縣的賦役冊裡卻寫著“內閣張優免六百四十餘石”。…。。
多出來的,就是各色各樣的人玩的手筆,包括張家的族人、家仆,也包括當地其他人假托張居正的名號買通了縣裡官吏。
反正記在張居正名號下,又有誰會去較真?
查出了問題,張嗣修按張居正的要求“本宅田糧七十四石例得優免者,儘數與小民一體當差”,連本該優免的部分也交了田賦。
“確實不公。”朱常洛看著沈一貫和申時行,“若按沈閣老說的數字,基本上是該賦田土憑空多了三成多?”
“陛下,多山之地能多出二三成,少山之地有多出五六成的!”王錫爵回答著皇帝,看著的卻是兩人,“若非張江陵之功,焉有太倉粟可支十年、積金至四百餘萬之寬裕,其後焉能勝了這數征?”
“為何不是要害?”朱常洛也問沈一貫,“是怕南直隸那幾府亂起來?”
“陛下……”沈一貫誠懇地說道,“清丈出來了,其實也是投獻之小民。江南賦稅本就更重,如今若厲行優免,則賦役攤派自然是多過他們投獻之錢糧的,要不然也就不會投獻成風。南直隸那幾府,若真是亂起來了,亂的實在會是小民。臣是覺得,不值當……”
“是有門路投獻的小民多,還是仍擔著賦稅的小民多?”朱常洛又問,“擔著賦稅的小民,盼不盼著能多些投獻之民把賦役攤派攤薄一些?那些不能逃賦稅的小民要亂起來,過去那些忠順良民能不能幫朕壓著他們?若是壓不住,是不是那些投獻之民背後有人撐腰?”
沈一貫不說話了。
“公道自在人心。”朱常洛看著申時行,“申閣老以為如何?”
“……清丈吧。”申時行歎了一口氣,“陛下天恩,免了蘇、鬆、常民運之苦,百姓自然感恩戴德,些許投獻小民焉能作亂?”
“那除了整個爭議,聽說如今主要就是沈閣老、申閣老認為該先由戶部統一編定了各地科則,王閣老則以為該用考成法督促地方編定好呈報?”
“啟稟陛下,正是。”王錫爵仍是看著兩人,“由戶部派員到地方詳查各地實情,再一一編定,那要編到何年何月?沒編定之前,那地方仍如舊例,勤職獎廉銀難道年年由陛下掏空內帑?”
“再者,新政早有成法,無非是澄清吏治,讓地方官吏能夠厲行優免、厲行商稅和鈔關銀、市舶銀罷了,如此朝廷財計無缺,地方存留也能夠支應勤職獎廉銀和公辦銀。要澄清吏治,自然要考成,要京察!”
朱常洛聽完點了點頭:“兩位閣老又顧忌什麼呢?”
申時行苦笑道:“陛下,有臣等二人在內閣顯得顧忌重重,總是好的。厲行優免事涉滿朝文武,不是人人都能像元馭這般大公無私啊。恕臣鬥膽,即便有勤職獎廉銀和公辦銀,這澄清吏治可比清丈田土、厲行優免難多了。如今滿朝文武擔心的,是洪武年間戴枷辦差那種舊事啊。”…。。
“當下由地方自行編定稅則,即便一縣設一禦史也是無用,自會先往多了去編定。再攤派下去,容易生民怨啊。不那麼操切,緩上一段時間,先允地方多存留,地方反會先見到勤職獎廉銀和公辦銀的好處。”
“至於這些銀子從何而來,如今不如板子抬起來了卻還沒落下。他們心存希望又心存忌憚,這兩年大約也隻會先從沒有出仕為官族人的鄉紳人家厲行優免入手,既增了賦稅又不讓同僚難辦。以為尚有轉圜餘地,也不至於畏難掛印而去。”
“過了兩年編訂了科則,再厲行考成法澄清吏治。屆時那些無人出仕為官的眼見在朝在野大有不同,又有新一科取士,那自然是踴躍應考,不畏屆時處置一批地方官而無人可補。”
申時行說完了這些才作揖:“臣是這麼想的,陛下聖裁。”
王錫爵有些呆呆地看著他:老申好陰啊。
朱常洛若有所思:“就是說,先把官和紳分開對待?”
沈一貫點頭:“激得士紳生怨,士林風議滿朝文武,再厲行考成法澄清吏治,也逼得有官職在身之家同樣厲行優免,那就容易多了。”
朱常洛卻深深地看著他們兩人:“落魄秀才造起反來,比官員們狠多了啊。”
“……京營練兵,也要數年啊。”沈一貫看著王錫爵,“若如元馭兄這般操切行之,莫非準備立即就應對這處處禍患?”
王錫爵一時分不清他們究竟是讚同新政,還是隻巧妙拖延另藏禍心了。
朱常洛卻明白了:他們兩人既不想被皇帝惦記是真阻攔,也要向整個官紳階層表明他們儘力了。
恐怕王錫爵徹底勝出之時,就是他們兩人請辭回家之日。
鈍刀真恐怖啊,但那些既不願出來當官承擔壓力、還要在民間享受優待攫取利益的普通士紳,確實更加應該被第一批針對。
也就是他們,憑借人數遠多於出仕為官者而掌握著真正的“輿論”。
朱常洛性情古怪:他還以為隻有新黨舊黨,沒想到這兩個老家夥想搞什麼執政黨和在野黨。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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