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無執很喜歡喂他吃東西,薑悟總是乖乖的,像小動物一樣,儘管這樣形容一個九五之尊有些失禮。
他沒有在意秋無塵的催促。
殷無執對她並沒有特彆大的好感,儘管他清楚前世的一切都是陰差陽錯,可他不會代替曾經的薑悟去原諒那些曾經散發過惡意的人。
充其量就是當做陌生人罷了。
“陛下,要不要去隔壁躺會兒。”
他猜測薑悟又該睡覺了。
秋無塵也看出來了殷無執的態度,有求於人,她耐心等在一旁,道:“殷無執,你若恨我,可以對我用刑,但請務必告訴我,你是怎麼辦到的。”
“豈會恨你。”殷無執道:“言重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在乎的人和事,前世的每個人也都在被潮流卷著向前。殷無執並不恨她,如果他恨秋無塵的話,那麼就必須要連自己的父母一起恨上,畢竟當年他的父親也是逼死薑悟的一員。
“我不困。”薑悟說:“你接著說吧。”
他沒有見過殷無執為原身瘋癲的模樣,但他看到了秋無塵為薑元瘋狂的樣子,料定殷無執定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殷無執在他身邊坐下,握住了他的手指。
“在我活著的那些年裡,我一直在尋求與他相見的辦法。”
趙國覆滅之後,國師枯銀被他抓住。殷無執沒有殺他,也沒有殺抓到的一些無辜皇室,條件是讓他幫忙找到薑悟。
枯銀答應了。
他是個很會審時度勢的人,到了那個時候,他清楚已經無法再保全趙國,但他到底守護了趙國上百年,對趙國皇室有情,有責任護住他們。
他是殷無執見到的第一個有道行之人,活了那麼多年,也還是那麼年輕。
他做法七七四十九日,睜開眼睛之時,問殷無執:“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陛下想聽哪個。”
“直接說,朕若不滿意,便殺了你。”
“好消息是,搜不到他的魂魄,往好處想,也許他一生行善積德,受儘委屈,已經羽化登仙,天人之境,非我等凡人能夠窺探。”
“壞消息呢。”
“壞消息是,既然搜不到他,極有可能,他在離開的那一刻,便散儘了。”
“何為散儘。”
“化為虛無,消失殆儘,六界之中再無任何存在。”
那是殷無執第一次聽到散儘魂魄一說。
枯銀看出他心中殺意,很快表示:“如今我道法不深,無法為陛下證明真假。”
“你活了那麼久,道法還是不夠。”
“修道之人區區百年又算的了什麼,當年點化我之人足足活了千載。”
“哪裡能夠找到那樣的人。”
“聽說,在大陸之上,隨便選擇一個方向往前,隻要不偏離路線,最終都會到達滄瀾山海,在那裡常有仙人出沒。”
“但,隻是傳說罷了。”
殷無執後來又求了很多佛修與道修,有些一看就是騙子,殷無執每次都耐心地被騙,然後在對方暴露的時候取其首級。他被騙了很多次,也殺了很多人,但每次,他都會等到最後才殺。
因為始終都對每個騙他的人抱有希望。
後來他殺人的事情傳遍神洲,於是沒有人再敢騙他。
那時殷無執甚至想,有人來騙他一下也好,他甚至可以不取人性命。因為抱著希望等待,在騙局揭曉之前,也是甜蜜的。
再後來,他就遇到越來越多的,真正的修道之人,每個人都在告訴他,找不到,找不到,找不到。
直到他遇到一個真正的高人,對方拿輪回盤算過之後,很遺憾地告訴他:“此物乃仙界至寶,若你尋的那人真的存在,無論他投生成為何物,還是一直以孤魂在飄蕩,此盤定會指向一個地方,可如今它一直轉個不停,就代表他魂魄已散,歸為虛無。”
他又問:“為何會這樣。”
“世上總有人無欲無求,對來生也不報希望,不想做花鳥魚蟲,也不願再世為人,失去□□的桎梏之後,便乾脆就散儘了。”
“那便沒有希望了麼。”
道士搖了搖頭。
“來生也沒有希望了麼。”
道士再次搖頭:“散儘便是散儘,六界皆尋不到,哪裡還有來生。”
那一刻,殷無執才知道,原來他早就從枯銀那裡得到了答案,隻是他沒有相信。
“總有辦法的吧,世上若有仙人,便一定會有辦法。”
那道士說:“你若說他依舊存在,他就在你周圍,所有虛無的,碰不到的,瞧不見的,便都是他。”
“若我想碰到他呢。”
那道士沉默了很久,說:“去滄瀾山海試試吧,聽說那裡是離仙界最近的地方。”
殷無執將皇位托付給自己的義子,然後帶人選了一個方向,一直往前,遇山砸山,遇河填河,實在過不去的,便隻能繞。
他走了很多年,才到達了傳說中的滄瀾山海。
他在那裡建了座道觀,每日會去山頂看海浪拍打著半山腰,希望有朝一日可以遇到仙人,讓他一償宿願。
但他一直等到死,也沒有見到傳說中的仙人。
薑悟趴在了桌子上,看著他平靜的麵孔。
也許是那些年的等待,磨平了他的所有棱角,他看上去那樣平和,安靜。
“然後呢,然後呢。”秋無塵說:“你死了,然後呢。”
他死後,脫離那具枯朽的肉身,回到了與薑悟分開時的模樣,他有執念,魂魄難散,也沒有去往生門。
他依舊在滄山之巔,瀾海之畔,那個據說最有可能遇到仙人的地方徘徊。
一直徘徊。
直到有一日,他聽到了一個聲音,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聲音:“殷無執,史書評你一生戎馬,創建後夏盛世,如今已過千載,你可願渡過瀾海,羽化登仙。”
殷無執問:“他登仙了麼。”
“你執念太深,魂魄不散,也去不得往生門,登仙是你唯一的退路,否則你便永遠都是孤魂野鬼。”
“他有沒有登仙。”
就在他以為再也得不到回複的時候,那聲音說:“他本該登仙。”
“然後呢。”
“殷無執,他已散儘,你不要妄想了。”
靈魂是不會哭的。
殷無執問:“若我想見他,要做什麼。”
那個聲音歎了一聲:“殷無執,你真是可惜了這個好名字。”
“若我想見他,要做什麼。”
對方給他出了個主意。
等,跪朝瀾海,誠心地等。
也許有朝一日,他所求之人會於虛無之中有所感覺,魂魄重聚,再次轉世為人。
但那個聲音沒有說,應該等到什麼時候。
並且,此法有一個弊端,這一跪,在他得償所願之前,就再也起不來了。
可是殷無執終其所願是為了再見到他,他麵朝懸崖而跪的話,薑悟便是真的再次為人,也難以走到他麵前去。
也就是說,他要做好跪上永世的準備。
對於殷無執來說,怎麼等都是等。
他跪了下去。
魂魄在時間的長流之中與滄山成為一體。
他能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地僵住,無法動彈。
在他麵前拍打的海浪一點點沉了下去,前方露出了礁石。
他偶爾能聽到聲音,有人在他身邊吟詩作對,飲酒作樂,他建立的道觀反複被修繕,滄山的傳說逐漸不為人道,有人拿那道觀的名字來給這個山命名。
然後,人聲鼎沸了起來。
無數人聚集在他身後,喧鬨嬉笑,他最常聽到的便是相機的哢嚓聲。
他想這其中會不會有薑悟。
他時常想轉過去看看,卻一動不能動。
曾有幾個大膽的人爬到了他身邊,但沒有人能走到他麵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