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蒼然,草密連天。
夕陽下,一江流水,勢急如奔。
王揚緩緩睜眼,隻覺天旋地轉,頭暈目眩。
這是哪?!
方才明明正在逛博物館,怎麽一眨眼的功夫就到這個地方來了?
他強撐著坐起,愕然發現與他一同坐起的還有三個人!
這三人頭梳發髻,身著破舊的粗麻短衣,打扮如古人一般。
三人中兩人年少,
一個體壯如牛,好似金剛力士;
一個俊美異常,有如偶像劇中的花美男;
最後一人是個長相平平無奇丶年紀四五十歲的中年人。
王揚右手邊還有一個瘦如麻杆的人躺在草叢中,一動不動。
算上躺著的這個瘦子,從位置看,五人正好圍成一個小圓圈。
五人中間擺著一個做工粗糙的草簍,草簍不遠處還放著一隻底部燒黑了的瓦罐,罐中餘著少許殘湯。
罐旁有個木碗,碗上搭著個大木勺,碗內盛著黑色的液體,王揚聞著飄過來的氣味,覺得似乎是醋。
四人麵麵相覷,一時間竟無人開口說話。
王揚下意識地伸手去推眼鏡,卻發現推了個空。
或許是捕捉到這個動作,中年人盯著王揚,試探開口道:“王......王博士?”
王揚一愣:“許編?”
“是我!是我!”中年人馬上應道,“我們怎麽在這兒?還有您......您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
王揚想到了什麽,趕緊站起來跑向河邊。另外三人見狀也跑了過去。
映㣉水麵的是一張少年的麵孔,最多不過十七八歲。
疏眉,朗目,鼻梁微高,
就長相而言,算得上清秀兩個字,可臉色卻過於蒼白了,再加上體格太單薄的緣故,看上去有些怯生生的。雙眼微微發紅,顯得虛弱疲憊。
他沒戴眼鏡,可目力所及,清晰如刻,這種感覺自從他小學六年級近視之後,便再沒體驗過。
隻聽旁邊傳來抑製不住的笑聲,那個如花美男般俊美的少年激動得手舞足蹈:
“穿越了!我們穿越了!看了不知道多少本穿越小說,現在終於穿越了啊哈哈哈!這博物館沒白逛!哈哈哈哈哈!我還穿得這麽帥!!!”
他摸著自己的臉,又看了看身旁三人的臉,再次確認了幾人之中,就屬自己最為英俊,不由得欣喜若狂!
壯漢做了幾個拉伸動作,掰得關節啪啪作響,又對著空氣打了幾拳,似乎在適應這具新身體,口中不屑道:
“這是古代,又不能當明星,長得好看有毛用?”
俊美少年還處在極度的亢奮中,被壯漢懟了一下也不生氣,反而更顯興致勃勃:“也不一定是古代啊!說不定是架空!是玄幻!”
壯漢語氣篤定道:“你想啥呢?在博物館穿越,當然是古代!”
“古代也好啊!可以抄詩!抄詞!抄小說!咱們可得好好分分,每人抄一個類彆!可彆抄重了!”
壯漢“嗬嗬”一聲:“還抄小說?你真當網文啊!讓你抄《紅樓夢》,你給我默寫個試試?”
俊美少年一怔:“我雖然抄不出,但說不定彆人行啊。”他看向王揚問道:“你是博士嗎?是什麽專業的博士?”
王揚道:“我不是博士,而是博士生。”
俊少年有些疑惑:“這,這有什麽區彆嗎?”
“隻有通過博士論文答辯的才叫博士,我現在博二,還沒畢業。”
壯漢大咧咧地問道:“你學什麽的?”
“文學。”
壯漢輕蔑一笑:“那頂個蛋用!文學又不懂曆史,穿越沒球用!”
中年人可是久聞王揚的大名,這次來和王揚接洽就是出版社指定的任務,準備和博物院聯合出一本論文集,王揚就是作者之一。所以他立即解釋道:“王博士可是古典文學的專——”
壯漢打斷道:“古典文學又如何?懂曆史嗎?能默寫《紅樓夢》嗎?”
他看向王揚,聲音斬釘截鐵,彷佛在說一個真理:“我跟你講,彆說博士,就是博士後也默寫不了《紅樓夢》!”
俊美少年看向王揚,問道:“你真的寫不了嗎?”
壯漢不耐煩地說:“這不明擺著嗎?我就告訴你,全國根本不可能有人能默寫《紅樓夢》!”說完看向王揚,神氣十足地問道:“你說,我講的對不對?!”
王揚沒說話,他根本沒有心思參與這場無聊的辯論,更沒興趣為壯漢解釋古典學的內涵外延以及廣義文學觀和純文學觀在研究視域上的分野。
至於《紅樓夢》的問題則更不在他考量的範圍之內。
彆說“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一代有一代之所勝”。文學的評判標準時移世易,李白的《將進酒》拿到漢代興許會湮沒無聞,蘇軾的《赤壁懷古》若是早寫了幾百年,也可能會被認為是不㣉大雅之堂的俚俗小調。
現在連身處哪個時空都不知道,還說什麽抄詩詞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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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能抄,曆史上的文學大家還少了?
李杜蘇辛,哪一個不是文才蓋世,可又有哪一個得誌了?
“你知道什麽是紅學家嗎?就是劉心武也續寫過《紅樓夢》。”中年人忍不住對壯漢說道。
壯漢雖然不知道劉心武是誰,但他反駁的卻很快:“他續寫的算個什麽東西?能和原著比嗎?再說我說的是默寫,和續寫有毛關係!”
中年人還待再說,王揚突然道:“你們覺不覺得,我們說話的口音有問題?”
三人疑惑地看向王揚,俊少年道:“沒問題啊,還和以前一樣。”
中年人想了想說:“沒覺得有什麽不一樣。”
連最喜歡杠的壯漢也難得地點頭表示同意。
“等等。”王揚醞釀了一下,幾次想說話又停住,然後重新醞釀,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壯漢不耐煩道:“你想說什麽就說啊!”
王揚手指比劃著,慢慢地吐出一個詞:“桃花。”
他停了一下,又一字一頓地說道:“桃花開,桃花敗。”
說完表情一鬆,好像剛才說的幾個字耗費了不少力氣。
三人表情疑惑,少年喃喃道:“桃花開,桃花敗。這是什麽?”
中年人和壯漢在聽到少年的重複後同時恍然,中年人驚道:“王博士剛才說的才是普通話!”
四人從草地上醒來開始,都在用一種以前從沒聽過的音調說話,這種音調陌生拗口,與現代普通話發音截然不同,但沒想到這麽一個明顯的問題,居然直到現在才察覺!
“我們說的......還是中文嗎?”少年驚駭地看向王揚。
王揚想了想,說:“是。我們現在說的中古音。中古音和現代漢語的發音有很大區彆。比如這個桃花的‘桃’字,在普通話裡聲母是送氣清輔音t,但在中古音裡卻發的是平聲濁音!還有這個‘敗’字,聲母在普通話裡是不送氣清輔音,但在中古音中卻變成了仄聲濁音,再比如......”
壯漢著急打斷道:“彆掉書袋了!你說點有用的,你就說那個‘中古’到底是什麽意思?”
“漢到唐。”王揚簡短說道。
當前文史學界習慣把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段稱為“中古”,與唐宋變革之後的“近世”區分開。
“所以我們現在是穿越到漢到唐之間的某個朝代了?”中年人問。
王揚點了點頭。他本身的主攻方向是先唐文學和唐宋思想史,對於兩漢文化史也有一定的研究。單就曆史史實而言,他是漢最熟,唐最精,如果真的發生不可逆的穿越,他倒希望能是這兩個時代,這樣起碼他對曆史細節比較了解,可以趨利避害。
“我們沒繼承原宿主的記憶,但竟然把口音給繼承了?!不過這都不重要!”俊少年一揮手,欣喜道:“重要的是我們可以抄宋詞了!不管是漢唐間哪個朝代,都肯定沒有宋詞啊!”
壯漢道:“你才能背幾首宋詞?咱們四個人分,每人能分到幾首?博士,你是不是會背的詩詞多?到時得貢獻出來,可不能藏私!”
王揚不置可否,心道即便是唐代,詞也是末技小道,想憑幾首宋詞安身立命簡直是妄想。就算是宋代,柳永丶薑夔填詞夠厲害了吧,一個半生沉淪,一個終身潦倒。不行,我媽還在現代,我得想辦法回去!
“我們現在該想的不是抄什麽宋詞,而是應該想想怎麽回去!”中年人眉宇間滿是憂慮。他可沒有俊少年那樣的好興致,老婆孩子還在,他不回去怎麽能行?
“回去?我可不回去!穿越比中彩票還難!尤其穿越成這麽一個帥咖!絕對是主角命啊!我們在這兒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不比回去搬磚好?!”俊少年越說越意氣風發。
壯漢看向中年人笑道:“他當然想回去,他又沒穿到年輕的身體上。話說你穿越前多少歲?”
中年人不願意理這個杠精,走到王揚身邊,焦急問道:“王博士,怎麽辦?我家裡還有老婆孩子,我女兒才五歲,不回去不行啊!”
俊少年也問王揚:“話說古代納妾有人數限製嗎?”
壯漢嘲笑道:“你們問他有毛用?”
“比問你強!”中年人忍不住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