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幾個學子身子一動,當即便要站起,可想到老師的話,又強行忍住。
一個學子怯聲道:“夫子說,凡門下弟子皆須坐於原位,不認夫子為師者可出此門......”
宗測無語:“人之思想,一日百變,他說你們就信啊!再說你管他怎麽說,你自己繼續把他當老師不就得了!”
眾生仍是不敢動。
宗測心念一轉,說道:“你們都是學儒家的,我問你們個問題。假設孔子覺得子路好勇鬥狠,和他說,若是以後再和人動手,便將他逐出師門。有一天孔子被人圍毆,子路在側,出手救師,就會被革出師門;坐而觀之,可保無虞。你們說子路是救還是不救?”
一生問道:“此事典出何處?”
宗測怒道:“我說的是假設!典你個頭!”
另一生皺眉道:“即便假設,但孔子怎會被圍毆?”
“蠢材!子畏於匡,困於陳蔡,避桓魋之凶,隻在生死之間,被圍毆有什麽稀奇的!喂,你們就沒一個能回答我問題的?”
庾於陵一字一頓說道:“當然要救!”
宗測問:“為何?”
庾於陵聲音堅定響亮:“好勇鬥狠,被老師革出師門,棄徒也;袖手旁觀,坐看老師被毆,則棄徒不如!”
宗測哈哈大笑:“好!你小子還不算迂!剩下的!願當棄徒的,跟我走!出了事我兜!要做棄徒不如的,繼續坐著吧!”
呼啦,
眾生皆起!
......
郡學外,雨幕如織,傘麵連片。
黑壓壓的人群無聲佇立,任由雨滴在腳邊積成水窪。
豆大的雨點砸在傘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為現場氣氛增添了幾分凝重。
陳青珊一手為王揚執傘,一手按在劍柄上,神色警惕。
劉昭丶謝星涵丶樂湛丶樂龐等人與王揚站在一起,雖然有小凝等一眾仆從環繞在側,但與對方相比,還是顯得勢單力薄。
王揚從容拱手,朗聲問道:“諸位前來,所為何事?”
無人回答,人群默默分開一路來。兩個老者被人攙扶著,一步步向王揚走來。
是陸歡和徐伯珍!
樂湛見到是他們,心道這可不易處理。
此二人都是學界耆宿,德高望重,總不好讓官差強行驅離吧。不過既然有他們在場,應該不至於放縱弟子們動手武鬥吧。
不至於吧......
兩人頭頂雖然有人遮傘,但地麵積水,深淺難測,再加之雨勢太大,身上衣物還是不免被雨水打濕,尤其年齡更大的陸歡,歲月早已侵蝕了他的體力,他走得步履蹣跚,深一腳淺一腳,彷佛每邁出一步,都用儘了全身力氣。
徐伯珍身體比陸歡硬朗許多,但為了不越過陸歡,刻意放緩了腳步,麵對前方的一個個水坑,全然沒有避讓的意思,正道直行,說踩就踩,鞋襪褲腿全被浸透,可他連眉毛都不皺一下,這不長的距離,硬是讓他走出幾分勇決剛毅來。
兩人走到距離王揚幾步之遠的地方停下,手一揮,頭上兩傘俱撤,白發瞬間被雨水浸濕,一縷縷地貼在頭皮與臉頰上。
王揚有些動容:“兩位先生,你們這是......”
陸歡和徐伯珍歡立於雨中,不用一絲遮蔽。在場古文一派,誰敢撐傘?隻聽得一片簌簌聲響,一柄柄雨傘紛紛收起,人人淋雨不避。
在劉昭丶謝星涵等人驚訝的目光中,陸歡斂袖躬身,垂佩而揖,聲音謙卑:“請公子以尚書教我。”
徐伯珍深深一揖,聲音利落嘹亮:“請公子以尚書教我!”
眾儒生麵向王揚,紛紛彎腰,聲音此起彼伏:“請公子以尚書教我!”“請公子以尚書教我!!”
一道道聲音衝破雨幕,彙聚成河!浩浩蕩蕩,綿綿不絕!
劉昭回過神來,擦去臉上眼淚,急忙避開,不敢與王揚同受此禮。
謝星涵丶樂湛等人也紛紛退到一邊,隻留王揚一個人站在原地,身邊還有陳青珊為之撐傘。
王揚踏出傘外,陳青珊立刻跟上,要繼續為王揚遮雨。
王揚擺擺手,任憑雨水澆身,整衣斂容,躬身回拜:“王揚不才,願與諸君同學互進,共研精義!”
衣袖在雨中微微擺動,似乎與風雨共舞。
這幅震撼人心的畫麵將永遠地印刻在每一位旁觀者心中!
所以當宗測拎著桌案,帶領眾學子殺出時,看到的,也是這樣一幅畫麵......
......
然後郡學內便出現了一個百年難遇的奇異場景,今古文尚書兩派的學者學子們混雜而坐,衣衫狼狽,身上雨水流淌,一個個跟個落湯雞似的,場麵淩亂,但無一人在意,所有人都專心致誌,凝神諦聽。
“.......方才我講了何謂知識分子,何謂知識階級。然我以為,凡知識分子,必備一種考求知識之信念,而後可謂知識分子。凡知識階級,必有一種超越現實之情懷,而後可成知識階級。唯如此,方能摒除心誌之桎梏,唯真理是從。學術乃一國智識文化所係,必以發揚真理為目的,致廣大而儘精微,而後可稱規模丶稱宏遠。
若問理想但雲房車,言所欲隻道富貴,使鎮國高校成蠅汲之所,學問深造為進身之階,則非真知識分子也。若一國之知識分子不能懷一種非止於自身身家之光明理想,則更無以求民眾,無以求國族之演進繁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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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關於傘在此時是否得到廣泛使用的問題,雖然《南史·王微傳》記雲:“有時塗中見相識,輒以笠傘覆麵”。《格致鏡原》引《玉屑》雲:“魏人以竹碎分,並油紙造成傘,便於步行騎馬,傘自此始。”一南一北看似有代表性,但前者隻限士大夫,後者則應屬後人臆測,全無依據。(不過也可能是宋人見到如今未見之文獻?還有,這條引文從文獻學的角度其實很值得懷疑,未必立得住腳。待考。)
南北朝史料中言“傘”多為儀仗用傘,現存壁畫中的傘也是如此。所以依據現有證據,當時傘很可能未普及開,但南北朝史料本就不如唐宋豐富,論其平民的日常生活視角,就更不如之,所以說不定當時百姓也用,隻是未記?
不過我還是認為這種可能性很小,但如果用這個再寫王揚造傘什麽的實在無趣,所以本章中雖然寫了傘麵成片的畫麵,但未必符合史實。
搜書名找不到,可以試試搜作者哦,也許隻是改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