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桃離開後,殊麗倒在老爺椅上,陷入回憶,不是她唯唯諾諾,而是曾親眼看見過一名宮女在拒絕先帝後的下場。
那是她入宮之後第一次瞧見血腥的場麵。
那時,她在慈寧宮為婢,夜裡因為肚子餓,和另兩個婢女偷偷跑灶房,想找找有沒有太後吃剩的夜宵。
慈寧宮有單設的灶台,配置了兩個廚娘,一老一少,年輕的那個生得豐腴,很受侍衛們的喜歡。
那晚,她們躲在灶台下吃起豌豆黃,突然聽見一聲求饒,人聞聲探出腦袋,瞬間門目瞪口呆。她下意識想去阻止,卻被另外兩個人按住了肩膀。
她們可不想成為宮裡的冤魂。
昏黃的燈火下,一身龍袍的中年男子正壓著那個美廚娘,美廚娘哭著求他放過,聲音太大,招惹來了巡邏的侍衛。
先帝登時砍殺了湧進來的侍衛,又一劍刺穿了美廚娘的喉嚨,冷著臉離開。
看到這一幕,她當場嚇暈了過去。次日,美廚娘和侍衛苟且的事被傳開,始作俑者卻毫發無傷......
血淋淋的慘象猶在眼前,使她惴惴不安了許久。
可縱使如此,不代表她不委屈、不心酸,宮中惡人顛倒是非,皇帝又陰晴不定,如此想來,那次與元栩的鄉間門遊是她失去雙親後最簡單無慮的回憶。
耳畔回蕩起元栩那句“你若想通了,隨時知會我”,她撫上心口,覺得這裡開始動搖,單槍匹馬久了,或許真該給自己找個並肩同行的朋友,可自己能回報給元栩什麼呢......
有了這個想法,她先是想到了木桃,自己若能提前離開,對木桃有多大影響?
看著手中煜王的令牌,她定了定眸,左右今晚天子不會搭理她,甚至不知她已回宮,還不如趁熱打鐵,去忙活自己的事,不過,有了亂跑的教訓,她不能貿然出宮,於是帶著玉牌去了福壽宮,跟太皇太後說起煜王之約。
太皇太後拍拍她的手,“他還是懂得感恩的,這事兒哀家來安排,今晚就送你出宮,天亮前再接你回來。”
有了太皇太後的應允,殊麗不愁會被人發現,她等了不到一刻鐘,就被一個陌生麵孔的宦官領著離開內廷。
殊麗從未見過這個宦官,想是太皇太後培養的另一個心腹。
“到地兒了。”宦官指著不遠處的一頂轎子,將太皇太後的信物交到殊麗手上。
有了煜王和太皇太後的雙重信物,殊麗很順利地出了宮。
抵達煜王所在的道觀後,殊麗由老道士引領去往寮室。
得知殊麗來找自己,煜王站在廊下朝她行了一個拱手禮,“見你一麵可真難。”
許久不見,殊麗感歎歲月長河的神奇,能讓一個稚嫩的小少年長成如今的俊朗模樣,“請煜王殿下安。”
裝模作樣的少年一會兒就變回了原形,他坐在廊椅上,朝她招手,“過來坐啊。”
兩人閒話了會兒,殊麗也是從他口中得知了一些皇室的秘辛。
譬如天子的四皇弟宣王,在自己封地上抓獲了一批榆林侯的舊部,立了大功。譬如太後和太妃不合......
煜王外表高冷,可相處久了會發現他有些話癆,與信任的人在一起時會嘚吧嘚吧說個不停,最後還會加一個鼻音“哼”,以示對人情世故的不屑。
殊麗靠在欄杆上,聽著少年的話,嘴角泛起淺笑,隻要不在朝堂漩渦中,人就會不自覺卸下防備,活得瀟灑自在。
心裡也對出宮的向往越發濃烈。
“殊麗,你想跟我離開京城嗎?”
殊麗愣住,輕輕“啊”了一聲,帶著疑惑。
煜王摘下冠巾,晃了晃出汗的腦袋,複又戴上,“我自小在宮裡長大,看多了勾心鬥角,明白宮人的艱難,不進則退,會被人踩在腳底下,肆意踐踏,你不是有野心的人,早晚必衰,考慮考慮,我可帶你離開。”
少年雖陰鷙,眼眸卻清澈,尤其是看著她時,不帶任何傲慢和鄙夷,“不過,我跟陛下提過,陛下不同意。但你若是想,我再試試彆的法子。”
這無疑是間門接給殊麗提了個醒,天子並不準她提前出宮!若煜王都不成,元栩也不會成的,還會使君臣之間門產生間門隔。
元栩不欠她的,她不能連累他。
“王爺能幫奴婢另一個忙嗎?”
“彆奴婢奴婢的,說吧。”
殊麗深吸口氣,望著少年的眼睛,懇切道:“請王爺幫我帶走尚衣監的繡女木桃。”
廊風吹來,吹來了諸多疑惑,煜王攏眉回想木桃這號人物,腦子裡一片空白,“誰啊?”
“我的朋友。”
在救起煜王時,殊麗沒想過討要恩情,也沒想與煜王有所牽扯,但今時不同往日,她有了提前出宮的念頭,不能把木桃一個人留在宮裡。
倘若天子不放她離開,她也想送木桃出宮,再給木桃一筆錢兩,讓木桃在宮外安家,雖不能保木桃一生安然無事,可她隻能幫襯這麼多了。
煜王沒有立即拒絕,“殊麗,我隻能向陛下提一次要人的請求,你可要想好。”
“我想好了。”
殊麗知道,這事對他來說不難辦,畢竟木桃對於天子來說沒有一點兒用處。
與煜王告彆後,殊麗乘坐小轎往回趕,途中恰好遇見出宮散心的周太妃和禾韻。她們身後還跟著景仁宮的侍衛。
周太妃在宮裡輩分高,進出皇宮不算難事。
禾韻算是謀了份好差事,整日與周太妃形影不離,還能時不時出宮購置些新鮮玩意。
看著站在攤位前替周太妃挑選泥人的禾韻,殊麗沒打算過去打招呼,她放下簾子,陷入黑暗中。
攤位那邊,周太妃選了幾個泥人,對禾韻道:“一會兒我去茶肆坐會兒,你去對麵的玉石鋪挑些簡單樣式的首飾。”
禾韻知道周太妃精心又低調打扮她的原因,無非是為她添些華麗的裝飾又不招人非議,“奴婢知道了。”
“嗯。”周太妃將泥人交給身後的侍衛,帶著禾韻往前走,“再有半月就是萬壽節,你得長點臉了,若再入不了陛下的眼......”
後麵的話她沒有說下去,但禾韻明白,倘若再入不了天子的眼,周太妃不會再培養她。
萬壽節是皇帝的生辰,到時候會有數以百計的貴女和宮人想要接近皇帝,從中突圍何其難。禾韻心裡沒底,愈發嫉妒起殊麗的不勞而獲,也鄙夷她的懦弱,她們都是掉落泥沼的金絲雀,不試著飛上枝頭早晚被泥沼吞沒。近水樓台不得月,不是懦弱是什麼?
心裡裝著事,與周太妃分開時也心不在焉的,沒曾想與迎麵走來的女子撞個滿懷。
女子被撞倒在地,低嗤了聲:“不看路嗎?”
禾韻仗著有周太妃撐腰,沒把麵前的女子當回事兒,站在那裡回嗆了句:“是你不長眼,還怪起彆人了?”
說完她揚長而去,沒再關注從地上爬起來的女子。
女子掀開幕籬,對身邊的侍從道:“去探探她的底兒,看看是哪家的狐媚子。”
若不是偷溜出來,自己能平白受這個氣?!再有半月就要解除禁足了,不能惹事,更不能讓天子和太後知道她偷溜出府,但小仇還是能報一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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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麗剛回宮,就被馮姬攔在尚衣監外,“我的姑姑啊,你去哪裡了?天子召你多時了!”
殊麗心一驚,忙回屋換了身新衣裳,隨馮姬趕往燕寢,她想好了,隻要天子問起她怎麼不見了,她就將責任推到元佑身上,說自己是被敲暈擄走的!至於為何消失在馬車內,暈倒的人怎會清楚,說不定是元佑偷偷從後車門鑽進馬車,將她敲暈的。
至於心裡那點委屈,在天子麵前根本微不足道,隻能壓下去,保住暫時的安穩。
來到寢宮,她跪在了珠簾之外。
等了許久也不見裡麵召見,可珠簾中隱約能瞧見天子的身影,還有一隻跟在天子腳邊的貓。
聽馮姬說,天子回宮就讓人給禦貓修剪了指甲,也許是抓不破東西,小家夥實在無聊,就來鬨天子了。
“進。”
恍惚間門,聽見一聲令,殊麗理好心緒,起身走了進去。
寢殿之內,天子斜靠在龍床上,瞥她一眼。
紗帷已換了新的,仿若那晚的親昵隻是浮光躍金,並不真實。
殊麗走過去,攏起紗帷勾在玉鉤上,拿過桌幾上的果盤遞到天子跟前,“陛下請用?”
果盤上還放有一杯石榴酒,飄散著醇熟的香氣。
陳述白端起酒,淺嗅一下,遞到她嘴邊。
有了提前出宮的心思,殊麗在服侍他時多少有些心不在焉,等酒水入口,才反應過來,嗆得直咳嗽。
寶石紅的酒水順著嘴角流血,抵在宮裝上,暈染開一片。
禦前失儀可不是妙事,殊麗退開半步,想要折腰請罪,手腕忽然一緊,身子不受控製地前傾。
陳述白將她拽至床沿,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殊麗擔心襟前的酒漬染了衾被,忙撐起雙手想要起身,卻被陳述白摟住腰抱坐在腿上。
身體一瞬僵了,她告誡自己在宮裡一日,就要哄好這個挑剔的男人,於是發出一聲“嗯”音,柔中帶媚,“陛下不生奴婢的氣了?”
一直沒有開口的天子卷起她一縷頭發,繞在指尖,語調淡的離奇,“跑丟了還能進入宮門,也是本事。”
殊麗趁機給元佑挖個坑,硬生生憋出兩滴淚,楚楚可憐道:“陛下明察,奴婢在馬車裡坐得好好的,脖頸忽然一疼,醒來時就被...就被禮部的元大人擄走了。幸虧奴婢機敏,敲暈了他,拿了他的腰牌進宮。”
話落,她醞釀了會兒淚意,也給足天子反應的時長,隨後抽泣起來:“求陛下給奴婢做主。”
陳述白淡淡眨眼,真夠機敏的,他現在後腦勺還隱隱作痛。還替她做主,不殺她都不錯了。
可看她淚意盈盈的樣子,心裡又怪怪的,彆人在他麵前哭,會讓他心生厭煩,但換作殊麗,非但沒厭煩,還有點想要安慰。
隻是平日裡架子端的太高,一時拉不下臉,“行了,彆哭了,再哭,朕就罰你去浣衣局。”
好狠的心!
浣衣局如同煉獄,逼瘋多少宮人,是內廷聞風喪膽的地方,誰樂意去啊。
殊麗在心裡罵了他一句,抬手擦了擦眼角,眨著濕濕的眼看他。
陳述白有點心軟,再看她衣襟上染的酒漬,意識遲了遲,竟低下了高傲的頭。
殊麗驚住,第一次知道,沾水的衣衫還可以這樣抹乾淨。
纖纖素手搭在他肩上,殊麗微仰起頭,配合著他,塗了粉色口脂的唇喃喃道:“求陛下替奴婢做主。”
陳述白拿起剩餘的石榴酒,倒在了她的一側鎖骨中,等酒水從鎖骨溢出一點,他就幫她抹淨一點,過程緩慢膩昧。
他沒有急於飲儘“杯中酒”,帶著十足的耐心。
殊麗低頭,發現天子的寢衣也染上了寶石紅,一時窘迫,這可不賴她。
酒漬可輕易洗不掉,千萬彆蹭到被褥上,引開不必要的誤會。
她攏下眉,想起正事,摒棄掉迷離,又道:“求陛下做主。”
陳述白嫌她此時話太多,拿過切好的甜瓜,塞進她嘴裡,在她輕輕咀嚼時,唇峰覆上她的嗓子,感受到了吞咽。
他繼續飲著酒,極為喜愛這種帶了體溫的石榴酒。
美人溫酒,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