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又行了半月,步入處暑節氣,烈日杲杲,椅席炙手,禮部尚書將元利康叫到車隊前頭,問他何時能降雨。
元利康笑道:“若是沒有估算錯,不日就會降雨。”
欽差們將信將疑,不過依著老一輩的經驗,過於悶熱下,天氣會驟變,該到雨潤萬物的時候了。
果不其然,隔日傍晚,電閃雷鳴,一場大雨如期而至,登時簟紋如水,清涼舒爽。
車隊負雨前行,欽差們穿著蓑衣,哼著山歌,很是愜意。
不比旁人的酣暢,元佑望著斜飛雨簾,隱隱生出擔憂,按這雨勢,不出兩個時辰,河麵就會猛漲,而按照輿圖上的路線,他們即將抵達一條湍急大河,河麵隻有一座橋,每逢洪澇就要修繕一次。
“告訴隊伍,加速前行。”
然而,土地泥濘,馬匹頻頻打滑,行路難矣。
等他們抵達湍河時,大橋已經塌陷,附近的官兵和百姓正在打撈被河水衝跑的家當,場麵混亂。
車隊被迫停在雨棚中,元佑披上蓑衣和鬥笠,沒顧禮部尚書的勸阻,走到了河邊查看災情。
若非榆林鎮情況緊急,朝廷也不會派欽差於夏日出行,遇見災害天氣,路程不知要延誤多久。他佇立河畔,望著混著泥沙的河水,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如今隻能更改行進路線了。
然而,就在他轉身準備與禮部尚書等人重新規劃路線時,雨棚裡忽然躥出老鼠,驚嚇到了拉車的馬匹,馬匹嘶鳴著揚起前蹄,甩開車夫,朝雨棚外奔去。
棚裡亂作一團,而跑出雨棚的兩匹馬還分彆拉著殊麗和龐諾兒。
龐家郎君們正站在車外觀察雨勢,見狀,合力穩住了自家小妹那輛馬車,可由於馬車的衝勁兒,龐諾兒還是飛出車門,臉朝地砸在泥巴上。
“嗚嗚嗚——”
她爬起來痛哭,幾個兄長圍上前,不停地安慰,全然沒去理會另一輛馬車。
不遠處的侍衛們倒是想要穩住殊麗的馬車,可馬匹已經奔出很長一段距離,加上驚嚇過度,不聽指令,載著殊麗衝向河畔。
“有馬車,快閃開!”
“啊,裡麵有人!”
河畔的官兵和百姓急急避讓,眼看著馬匹張大嘴巴往裡衝,可就在前蹄即將踏入河水的一刹那,馬匹突然頓住身形,扭胯狂轉半圈,沿著岸邊疾馳。
殊麗卻因為慣性被甩了出去,落入了湍流中。
“有人落水了!”
官兵和百姓們急呼,不停用手裡的網兜和竹竿施救。欽差和侍衛也相繼跑了過來,可水勢大急,無人敢下水撈人。
這時,一抹蓮灼身影猛地閃過眾人視線,在岸邊追逐著水中的女子,待眾人也跟著追過去時,那人縱身一跳,將纏在腰上的麻繩拋給身後的人。
見狀,幾名將領撲了過去,用力拽住麻繩一端。
元佑順著水流去撈殊麗,卻隻碰到了她的頭發。
殊麗被甩進河中時,意識還算清醒,不停抓著周圍的浮木,可隨著鼻腔進水,她漸漸難以呼吸,渾身寒涼,抱著浮木看向前來救她的男子,卻無力遞出手......
身體被大水衝向下遊。
元佑嗤罵一句,來不及權衡利弊,掏出匕首割斷麻繩,朝殊麗“追”去。
伴著岸邊人的疾呼,兩人順流而下,元佑猛鳧幾下,拽住了殊麗的裙帶。
“抓住我!”
殊麗意識漸失,堪堪伸出手,卻被河中的巨石撞擊到後背和腦袋,眼前一片昏花......
意識愈來愈模糊,鼻腔被水堵住,嗓子也含了泥沙,呼吸不暢,她難受的要命,想要咳卻咳不出來。
雨幕中,元佑將殊麗放在膝蓋上,用力拍打她的後背,還掐開兩指摳向她的嗓子眼,見她吐了出來,才鬆了一口氣。
兩人膚色偏白,經這麼一折騰,更為蒼白。殊麗跪坐地上,弓背不停咳嗽。
元佑筋疲力儘,仰倒在地上,華貴的衣衫被水浸透,皺巴的不成樣子,他卻毫不在意,隻盯著灰蒙蒙的天空,陷入自我的矛盾中。
以他冷漠的性子,不該不顧自身安危,奮不顧身去救她才是......
大雨衝刷著身體和麵龐,他抬手搭在額頭上,逐漸煩悶起來。
殊麗咳完,才發現自己的裙帶被扯開,鬆鬆垮垮貼在身上,她背過身去係好雙耳結,氣若懸絲地問了句:“你還好吧?”
元佑淡淡道:“沒事,你呢?”
殊麗轉過身,慢慢靠過去,見他脖頸上有道血痕,想是被河中的碎片所傷,“我沒事......你受傷了。”
元佑蹭了下脖子,確認沒有大礙,才緩緩坐起身,雙手抵在身後,問道:“還能走嗎?”
殊麗爬起來,點點頭,主動伸出手,將他拉了起來。
兩人一瘸一拐地往回走,誰也沒有再開口,直到殊麗肩頭多了一件大衫。
她轉眸,想要道謝,卻覺得一句“謝”很是蒼白,不如記在心裡。
大雨初歇,雲消霧散,晴颸陣陣,輸送清涼。
元佑在另一架馬車裡換了衣裝,端著當地人送的湯餅走到殊麗的馬車前,也不管裡麵的人是否換好了衣裳,掀簾走了進去,“給你的。”
殊麗剛掩好衣裙,頭發還未綰,蓬蓬鬆鬆地垂在腰間,蒼白的臉上浮現兩朵可疑的紅暈,“有勞。”
變得禮貌了......元佑沒應答,將碗筷擺在炕幾上,“那兩匹馬不能用了,正在從附近尋找馬場,車隊要暫時在此落腳,你若累了就歇下吧。”
殊麗拿起梳子通頭發,隨意問道:“為何不能用了?”
它們沒受傷,隻是驚嚇過度而已。
元佑仰躺在小塌上,雙肘撐著身體,渾不在意道:“不忠者棄之。”
“它們是馬匹......”
“一樣。”
殊麗聽過許多關於戰馬與將士的故事,便沒有多言。
為自己綰起一個簡單的發髻後,她端起湯碗抿了幾口。
日光斜射入窗,照在她的側臉,映得她瞳仁更為清透。
元佑凝著她,見她發髻鬆垮,幾縷垂在額前、耳邊,比規規矩矩盤發時慵懶隨性許多,一時看愣了。
殊麗看過來時,他沒來得及收回視線。
“你吃了嗎?”
元佑移開眼,徹底躺在塌上,“吃完才問我?”
“我忘了。”
元佑不理她,閉眼假寐。那會兒,在收拾完車廂內的狼藉後,他留殊麗在車上,自己去附近尋找吃食,恰好遇見過來送菜的熱心腸百姓。
道謝後,他坐在河邊吃了一碗湯餅,自嘲地笑了,哪會想到有朝一日,又落得這般狼狽,一身疲憊之下,還要自己收拾馬車,自己尋找熱乎飯菜。
原本可以讓車裡的女子來做的,可不知為何,還是自己攬了粗活。
他翻個身,背對殊麗,煩躁感愈來愈濃烈。
殊麗舔下唇,猶豫著走上前,將塌角疊放的毯子抖開,輕輕蓋在他身上,又取出藥箱,拿出了金瘡藥。
當清涼的膏體蔓延在脖頸的傷口時,元佑睫毛微顫,掀開眼簾,“你做什麼?”
殊麗放輕指尖的力道,“給你塗藥。”
元佑坐起來,瞥了一眼腰上的毯子,意味深長地問:“你不像是會真正關心他人的女子。”
就是說她心機又心黑了,殊麗胸口悶悶的,指尖都跟著僵硬了,不過想想也是,她和元佑一直就不對付,甚至想過給他設絆子,以他的小心眼,不可能不對她設防。
“你救我一命......”耳朵開始發燙,她感覺自己再說下去就會渾身發紅,“你睡吧。”
元佑盯著她白裡透紅的臉蛋,啞聲道:“離我遠點,我可不是柳下惠。”
傾國傾城的美人主動來示好,那曼妙滋味,不是言語能描繪的,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心防在逐漸塌陷。
殊麗慌忙退開,有一瞬間覺得他本能發出的沙啞聲與天子極像,是她骨子裡畏懼的。
兩人各揣心思,將就著過了一個晌午。傍晚時分,漫天晚霞斜照大地,幾隻鸕鶿梭巡河畔,偶爾發出鳴叫,周遭都安逸了下來。
龐六郎跟附近百姓打聽到了一處馬場,便帶著侍衛尋過去,沒一會兒,就牽回兩匹馬,勻給元佑一匹,“元兄覺得如何?”
原本是為了炫耀自己挑選馬匹的眼光,可元佑檢查馬匹後,中肯道:“這馬烈性強,不適合拉車。”
有些馬血統純正,飛馳如電,卻野性難馴,眼下時間緊迫,沒有精力和時間去馴服野馬。
龐六郎不大高興,“不識貨。”
元佑懶得爭辯,拉著勻給自己的馬,按著侍衛說的地址找了回去,換了一匹壯實的溫順馬匹。
不出元佑所料,幾位上將軍一見龐六郎牽來的馬,紛紛搖頭。
“你沒上過戰場,不懂馬,這種烈馬適合作戰,不適合拉車,白花銀子。”
龐六郎不聽勸,牽著馬匹走向龐諾兒。結果途中就狀況頻頻,不僅耽誤了行程,還丟儘顏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