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底,她還是沒將他當成過自己人,也不想牽連他。
殿外,馮姬看著兩人走遠,深知陛下還未查到殊麗的下落,既擔心殊麗的安危,又擔心殊麗被抓回來的後果。
陛下向來心狠,容不下背叛者,殊麗逃離無疑是一種背叛。
“哎。”他歎息著搖搖頭,忽然瞥見月門處的一抹身影。
駱嵐雯亮出身份,被侍衛放了進來,徑自走到馮姬麵前,“小公公,陛下情緒如何?”
馮姬怕她生事,好心提醒道:“陛下心情不佳,駱大小姐還是先回吧,彆在這個節骨眼上惹陛下不快。”
“你關心我?”
“......”
馮姬有點忌憚這位膽子頗大的鎮國公之女,稍退後些,聲若蚊呐道:“駱大小姐自重。”
駱嵐雯忍笑,偷偷塞給他一個暖爐,“怪冷的,暖暖手。”
馮姬定然不敢接,可架不住駱嵐雯硬塞。
人多口雜,為了不被人發現他們的小動作,馮姬隻能接住,攏在袖管裡。
看他被冷風吹紅的俊俏小臉,駱嵐雯有點不是滋味,仰頭望了一眼浩瀚星辰,心中喃喃——
你可記得,有一年暴雪,金陵城內滿是難民,一個身穿紅衣的小姑娘,因路邊乞丐長得好看,送了他半塊玉佩,讓他去國公府謀事,後來,那個小乞丐做了國公府的門侍,總是會在紅衣小姑娘哭鼻子時,遞上一方乾淨的帕子。
再後來,小乞丐勵誌要做有出息的人,又得到了鎮國公的賞識,帶著信物去了京城,投奔鎮國公的舊友,卻陰差陽錯做了宦官......
那是鎮國公的疏忽,也是他們父女的愧疚。
馮姬,你恨我們嗎?
城中一座還未開張的麵點鋪中,晚娘接受完侍衛的盤問後,獨自坐在門檻上,忍著鼻頭的酸澀仰望斜飛的薄雪,不知那個總喜歡自己扛事兒的傻妮子現在何處,怎連她這個姐姐都隱瞞了......
吸了吸鼻子,她瞧見街道上駛來一輛宋府的馬車,馬車的簾子被卷起,恰好能瞧見裡麵坐著的人。
是位容貌姣好的女子,看著有些眼熟,卻又記不起來。
陳呦鳴端坐馬車內,麵對馮連寬的問話,大喇喇地掏掏耳朵,“大總管就彆問了,我真不知殊麗的去處。”
心裡像被嵌入一把鋼刀,割得心肺皆痛,可麵上還能維持淡然,這便是陳述白同父異母的妹妹,有著和他一樣的城府,不到絕路,不露心事。
馮連寬笑得無奈,他也是按著規矩辦事,才帶人來接陳呦鳴入宮,不過,說“接”是種客氣,天子那裡定然不是這個態度。
入了燕寢,陳呦鳴跪在珠簾外,滴溜溜轉動起眼珠子,喚了一聲“皇兄”。
陳述白站在內殿窗前,迎著風雪凝睇庭院內搭起的貓窩,那是殊麗的傑作,不隻給貓窩配備了軟墊,還配備了雨棚,給了小貓們一個安穩的窩,可她自己呢,為了逃出去,喬裝打扮、居無定所,真的有意思?
尚有理智在,還記得對殊麗的承諾,沒有動那個晚娘,但現有的理智,也所剩無幾。
她越想逃,他就越要把她抓回來,困於金絲籠,做他的囚鳥,為他一人綻放妖嬈和笑靨。
濃稠的鳳眸比風雪還要淩厲,聽見一聲“皇兄”後,才慢條斯理地轉過身,隔著珠簾看向跪地的白衣女子。
近些時日,殊麗和她來往最為密切,她又是個極有頭腦的人,或許給殊麗出過謀、劃過策。
“不打算說?”
陳呦鳴叩首,“罪臣不知殊麗的打算,更不知她的去向,望陛下明察。”
除了殊麗,陳述白對誰也沒有多少耐心,抬起繡著金紋的衣袂,擺了下手,“帶下去,逼供。”
給公主用刑......馮連寬帶著宮侍們趕忙跪地磕頭。
“老奴鬥膽懇求陛下收回成命,兄妹之間可彆因此傷了和氣。”
陳述白油鹽不進,聲音更冷,“沒聽見朕說的話?”
侍衛長觳觫一下,抬眼瞄了一眼身側的老宦官,緩緩站起身,扣住了陳呦鳴的肩頭,“得罪了。”
陳呦鳴扭了扭肩,避開他的手,直視珠簾方向,鏗鏘道:“在剛剛聽得這個消息時,我還覺得殊麗犯傻,但此刻,我發覺我錯了,殊麗就是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原本陳述白都懶得與她多言了,卻在聽得這句話時,流轉鳳眸,斜頭嗬笑:“為何改了主意?”
“陛下還是不了解殊麗,若是了解,定會知道她為何獨自逃離!那必然是為了不牽連朋友!陛下與她是最親昵的關係,是她的枕邊人,卻也與她所隔山海,根本沒有試圖去了解過她!她性子敏/感,缺乏安全感,不容易相信人,又怎會輕易交付真心,將自己交給一個隻貪她身子的人!”
“陳呦鳴,你越矩了!”
珠簾內傳出一聲冷斥,嚇得宮侍們戰戰兢兢,都想上前捂住公主的嘴,再這麼說下去,他們怕是要給公主陪葬了。
哪知,陳呦鳴非但不怕,還嗬嗬笑起來,“殊麗走得好,早就該走了!”
晶瑩剔透的琉璃珠串被一隻大手掀開,一道墨綢身影大步走出來,揪起陳呦鳴的衣領,僅用一臂將她提了起來:“朕和殊麗的事,輪不到你來評頭論足。”
離得近了,陳呦鳴被陳述白身上渾然天成的強大氣息怵到,卻還是堅定地迎上他的目光,勾唇笑道:“我說的有錯?陛下從未試圖了解過殊麗,何談喜歡,既不喜歡,又何必大動乾戈去找人?宮裡每年不知會跑掉多少宮人,殊麗也不過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要我說,還是算了吧。”
“放肆。”陳述白丟開她,慢慢垂下了青筋暴起的右手,“帶下去,找到殊麗前,不準放她離開。”
侍衛長再次走到陳呦鳴麵前,剛要伸手,被陳呦鳴拍開,“我自己走。”
說罷站起身,拍了拍衣擺,徑自走向門口,臨到門外時,忽然回眸,於風雪中譏誚一笑:“陛下不殺我,是怕殊麗寒心吧,試問,你到底喜歡她嗎?”
留下一句問話,陳呦鳴大搖大擺地走出月門,為皇家的薄情歎息。
喜歡有何用?佳麗三千,又怎會始終惦念著同一個女子。
隨著月門前的身影消失,陳述白負手走進內殿,接過馮連寬遞上的薑茶,“帶著人都退下吧,朕想靜靜。”
馮連寬說了兩句熨帖的話,躬身退了出去。
當內殿外殿隻剩下陳述白一人時,他走到龍床前,擰動起一側床柱,擺放博古架的那側牆麵轟然震動,竟敞開了一間密室。
陳述白拿起博古架上的幾幅畫走進密室,點燃壁燈,將畫軸一一展開,掛在牆壁上,淡著眼凝睇。
畫中女子優雅恬靜、柔美可人,或是倚窗嬌笑,或是憑欄掩麵,活靈活現地躍然在紙上,陳述白抬手撫上一幅中的“殊麗”,冷峻的麵龐出現一絲動容。
是受儘委屈後的自保,還是怕被砍斷翅膀而苦苦掙紮,非要選擇最危險的方式離開?
殊麗,朕說過,你想要的一切,朕都能給你,除了皇後的位置,可你為何執意離開?
他後退兩步,睃了一圈,視線落在一幅殊麗躺在龍床上蜷成一團的畫上。
那晚他有些薄醉,將她欺負狠了,還要她“傷痕累累”的配合他作畫,如今想來,那時的沉默不是身體不適,而是委屈吧。
手裡拿起沾了染料的筆,盯著她纖細的腳踝,竟在上麵添了一副枷鎖。
金色染料與奶白膚色相碰時,迸發出的刺激感尤甚,陳述白漠著一張臉認真作畫,力圖將那副枷鎖畫得逼真無比。
美人囚於帷幔半垂的龍床上,破碎中帶著淒美之感,無端讓他生出憐愛,不想要這麼對她。
他喜歡鮮活真誠的她,卻也膩斃在她偽裝的柔情中。
殊麗,你負朕!
狠狠擲了手中筆,卻發現筆端染料甩出一泓,好巧不巧甩在那幅畫上。陳述白走上前,揪起袖口擦拭起來,卻是越擦越花,暈染開一大片,擋住了殊麗的臉。
他垂下手,沒理會染臟的衣袖,手捂心口走到桌前,閉眼調息,忽然意識到一點,每當情緒不穩或極度興奮時,心悸就會來襲,如今連體溫也跟著升了起來。
這絕不是個正常的現象,也非心病,可眼下,他眼前全是殊麗冰冷轉身的一幕,無心去探究心悸和低燒的原因,坐在桌前,執筆開始重畫那幅暈染開的美人圖。
一個時辰後,他拿起墨未乾涸的畫作,放在燭台前欣賞,發現領口少了一顆小痣,複又落筆舔墨,細致地落於一處。
完成之後,他對著畫像觀賞許久,久到東方魚肚白,才起身往外走。
走出密室,將博古架後麵的牆壁歸於原處,忽然想起紫檀大櫃裡還有殊麗換洗的衣裙,於是走了過去,打開櫃門,盯著絲絹的寢裙,拿起一件放在鼻端,深深地嗅聞起來。
上麵是清爽的皂角味,還有一絲昂貴的龍涎香的味道,卻唯獨沒有殊麗身上的花香和木質香。
心裡突然空落落的,他拿出一件又一件,可哪件都不合心意。
煩躁感比在密室裡還要濃鬱,他走到龍床前躺下,終於在枕頭上聞到了熟悉的香氣。
上麵還有一根軟柔的長發,如同那女子一樣溫婉嫻靜,是他的麗麗。
將長發纏在左手手腕上,傾身落下一吻。
麗麗,你逃不掉的,今生今世、來生來世,你都是朕一個人的。
朕很快就會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