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特走路的速度比常人要慢一些,從腳跟到腳尖,每一寸都穩穩當當地踩到實處,有一種微妙病態的求穩。
他披著一個中年男醫生的皮囊,被他附著的醫生身材中等,鼻梁上架著一副鏡片厚厚的眼鏡,白大褂的扣子被嚴嚴實實扣到最頂端,雙手戴著一次性手套,雪白的衣擺上有幾點可疑的濺射狀殷紅痕跡。
他單手插在口袋裡,臉上帶著點微微的溫和笑意,看上去十分平易近人,推門前甚至還禮貌地敲了兩下。
空空的敲門聲回蕩在走廊上,笑容溫柔的醫生緩慢地側過臉,將耳朵貼上薄薄的門扉,微弱的走廊燈光打在他臉上,把這個笑容襯得陰森詭譎。
暗淡昏昧的光線,隱沒在黑暗裡的走廊,白漆脫落的牆壁,貼在門頁上笑容不明的醫生……
這個場景足夠拿去做恐怖片的海報了,開局就能嚇翻一群人。
手術室裡靜悄悄一片,好像剛才那聲震耳欲聾的巨響都是他的幻覺。
文森特歪了歪頭,思索半晌,抬手按下門把手。
有一定年頭的木門被推開時咯吱一響,拉長了疲憊的歎息,室內沉沉的黑暗從門縫裡傾瀉出來,順著褲腿往上攀爬,要將文森特無聲無息地吞進肚腹裡。
一道薄薄微光從死角閃出,在文森特無知無覺的時候狠辣快速地朝他後心口而去,隻要短短一瞬,這道薄光就能穿透他的肌理,剜割掉跳動在胸腔裡的心臟。
人被刺穿了心臟會死,披著人皮的怪物會因此而亡嗎?
喬晝不知道,但試一試利大於弊。
尖銳的薄光即將穿透皮膚時,從頭到尾都仿佛不知所覺的中年醫生卷起嘴唇,於黑暗中扯出了一個興奮殘酷的笑容,一直藏在口袋裡的右手拔出,關節反轉,以一個正常人類無法做到的扭曲姿勢不閃不避地對上了迎麵而來的刀鋒。
叮——刺啦——
刀鋒刮過的聲音極其刺耳,和指甲刮擦黑板差不多,一蓬火花從交錯的刀鋒中間綻開,喬晝看見對方五指間夾著數枚刀片,像毒蛇獠牙一般吞吐著隱蔽的冷光。
而借著這點稍縱即逝的火花,文森特也看見了與他幾乎貼著臉擦過的人的臉。
充滿殺機的碰撞一觸即分,喬晝重新隱匿入黑暗,文森特站在原地,掛在他臉上的那種溫和笑容消失了。
“啊……我看見了什麼?”
獨自站在門口的男人喃喃自語,他說話的語氣和停頓都富有韻律,一聽就是接受過良好的教育,圓融和諧像是婉轉地念著十四行詩。
在那短暫亮起來的光暈裡,他看見了一張及其俊秀的臉,銀灰色的長發紮成一束搭在胸前,眉骨低低地壓著眼窩,矢車菊藍的瞳色折出絲絨般朦朧的淺紫,比極地的海洋更加涼薄,唇色是一種攝人的鋒利的紅。
這張臉文森特再熟悉不過,他曾與這張臉朝夕相對數十年。
從雕刻著金玫瑰、冬青和白鷹家徽的落地鏡裡的年幼稚童,到大學裡肅穆簡樸的穿衣鏡裡的青年,再到汙水與血泊裡映照出的青白臉孔……
文森特的嘴唇倏然繃直了,冷沉沉的怒火從他身上泛出來。
“我好像……看見了我自己?”他的聲音裡帶著笑,臉上卻漠然冷酷,“卑劣的小人,我允許你滾出來,向我乞求一個快速的死亡。”
喬晝壓根不在乎他的威嚇,他正張開四肢抵在牆角天花板,垂著眼睛看正下方的人,將呼吸頻率壓低到了極致,宛如一尊石膏像,除了偶爾還會眨眨眼,幾乎要失去一切作為活人的特質。
在這樣千鈞一發的時機,喬晝的袖口忽然動了動。
他的容貌拓印了文森特,身上的衣服自然也變成了頗具十九世紀末期風情的襯衫長褲,層層疊疊的荷葉邊袖在手腕處緊緊收束,褶皺間有蕾絲點綴,領口係著長領巾,妥帖平整地收入衣服內,和一位矜貴的小少爺沒有什麼區彆。
而現在,收束整齊的袖口動了動,被撐開,一截圓潤的木頭從裡麵探出來,然後是兩段手臂——身體——
這是一個做工極其粗糙簡陋的木偶,隨手做來哄小孩子的拙劣玩具,沒有任何設計感可言,一截圓長的木頭是頭,兩截細長木頭是手,勉強能組合出人偶的模樣,表麵因為摩挲多次而有了一層暗沉的包漿。
這個活了的玩意轉動身體,露出應當是正臉的那一麵,那上麵被畫出了一道鮮紅的弧度,做出笑臉模樣,配著這個拙劣粗糙的身體,沒有任何美感,反而有點陰森詭異的恐怖。
喬晝瞥了它一眼,活偶乖巧地坐在他的手腕上,對他露出臉上那個可怕的笑臉,雙手安分地壓在木腿上,一動不動地陪他一起盯下方的文森特。
與此同時,一個細細的聲音鑽入喬晝的耳朵。
“……文森特年少時出身貴族家庭,是家中備受寵愛的幼子,少年時期跟隨家庭教師學習,青年時期進入大學學習哲學和醫學,後來專心從醫,被家中一致反對,於是離開家族……兩年後,歐洲戰爭爆發,他前往三棵樹村行醫,最終死亡……”
活偶的語速很快,音節字詞壓的又低又細,語句快要練成一線,而隨著它說的東西越來越多,喬晝身上的細節越來越完善,白色的襯衫上出現了華貴低調的刺繡,銀灰色長發泛著淺淺的光,他像是一個大型人偶,被無形的力量慢慢完善。
————十分鐘前————
噠、噠、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