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席卷半個倫敦的混亂終結於第四天的午後, 斯圖亞特家的大家長帶著一支軍隊封鎖了倫敦城,將筋疲力儘的兩方都堵在了城中。
打得熱火朝天的蘭開斯特軍隊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後路被抄了,當即大驚失色, 什麼也顧不得了,一門心思就想逃跑, 見了格羅斯特的殘兵敗將也不敢上去碰一碰——他們以為這是格羅斯特設下的計謀, 將蘭開斯特軍騙進倫敦, 等他們深陷其中後, 又封鎖了他們的後路,試圖一網打儘。
起因是錯的,過程是錯的,但是結果陰差陽錯地對了。
蘭開斯特的軍隊潰散逃命,格羅斯特也沒有好到哪裡去,他當然知道一手設下這個毒辣計謀的人是誰, 可他現在是有苦說不出,連報仇都沒法報——軍事要塞倫敦塔根本不是現在手裡隻有一些零散騎士的他能攻破的,尤其是北高盧那個瘋子已經到了倫敦,天知道他們倆又想搞出什麼事情來。
格羅斯特公爵拒絕了侍從們暫時撤退的請求, 然後被忠心耿耿的下屬們扛著肩抱著腿強行送上了馬車,一行數十人趁著斯圖亞特地封鎖還不嚴密,狼狽地逃出了倫敦城。
斯圖亞特派了人去向國王彙報格羅斯特逃跑的事實,聽見這句話的小國王臉上露出了微妙的古怪之色。
怪不得這個世界到現在還好好的……
按照喬晝的推測,格羅斯特或許不是這個劇本的主角, 但也一定擔任著某個重要角色, 至少他是這個國家原定的下一任國王,如果他死了一定會導致世界的變動,說不定這次的遊戲就能輕鬆結束了呢?
待在倫敦塔裡的小國王滿懷期待地等著看世界崩壞的大場麵, 誰知道左等右等都等不來,卻等來了格羅斯特跑了的消息。
國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跑了?”他帶著點嘲諷意味地重複了一遍。
“是的,格羅斯特公爵的騎士們強行將他送上了馬車,趁著我們的防線還沒有構築完整,和蘭開斯特的潰兵們一起衝了出去,執政官大人命令我向您請罪,這是斯圖亞特家族的失職。”
來人不卑不亢地講述完了前因後果,垂著頭等待國王的回應。
“不,請傳達我對斯圖亞特公爵的謝意,他已經做得很好了。”
小國王溫和地朝他點了點頭,看著他表達感激後退下,眼神瞬間冷下來。
理查在他們對話時一直坐在不遠處,見人走了,才站起來為王兄拉了拉拖到地上的鬥篷:“格羅斯特跑得還真快,運氣也不錯,我聽說倫敦城外斯圖亞特的軍隊可是圍得水泄不通,這都能找到空隙跑掉。”
小國王冷笑了一下:“你真的以為他是運氣好?”
理查愣了愣:“難道不是?”
愛德華臉色變得有些無奈,他看了看和自己容貌相似的王弟,表情裡有種“這麼天真是怎麼長到這麼大”的意味:“斯圖亞特拿他當我的把柄呢,隻要格羅斯特還活著,我就不得不借助斯圖亞特的力量,而且有這麼個意圖推翻我的外敵在,無論到時候斯圖亞特想做什麼,都會有更多的路可以走,格羅斯特活著,對我們而言是大麻煩,對斯圖亞特來說可是一件大好事。”
這麼說著,他慢慢站起來,扶著桌子撐住自己羸弱的身體:“他需要做的,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將這群喪家之犬給放出去。”
理查下意識地伸手去扶他,被國王固執地推開,他挺直了脊背,看向窗戶,泰晤士河對岸的騷亂已經平息下來,倫敦的人民在忐忑不安中回到了自己的家,望著來往穿梭維持秩序的斯圖亞特軍隊,眼裡都是好奇和親近。
看著這一幕,小國王的眼神沉了沉,他轉過頭:“洛倫佐在哪裡?”
理查想了想:“好像剛才帶近衛隊回威斯敏斯特宮了……王兄找他乾什麼?”
小國王猶豫了半晌,在乘勝追擊斬草除根和防備斯圖亞特之間躊躇不定了一會兒,最終還是選擇了警惕那條北高盧的毒蛇:“……沒什麼,我隻是想叫他清理格羅斯特留在威斯敏斯特宮裡的人手,既然他已經過去了……”
“日安,陛下。”溫柔斯文的聲音打斷了小國王後麵的話,愛德華眉頭重重一跳,倏地回頭,就看見威廉·斯圖亞特換了一身輕便的騎裝,一條墨綠色的綬帶斜戴在胸口,正微笑著看他們。
“日安,約克公爵殿下。”他彬彬有禮地對理查問好,得到理查板著臉的一個點頭。
小國王凝視了他片刻,沒有追究為什麼無人通報,溫和地問:“倫敦城地混亂都已經解決了嗎?您的使者剛剛才跟我彙報了一下城外的亂象。”
“那都是騎士們該做的事情,在我看來,我最大的任務就是侍奉我的國王陛下。”斯圖亞特說著,朝身後抬了抬手,幾名侍從無聲地魚貫而入,在他身後排成一排,手裡端著各色衣物飾品。
“很快您就要回道威斯敏斯特宮,馬車已經等待在外麵,市民們急切想要見到他們的國王,向他獻上敬意。”
這話裡的水分有多少暫且不論,愛德華很懷疑斯圖亞特來這一出是為了變相地累死自己。
貴族的服飾有多麼繁縟華麗自然不用說,國王的衣著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光是一件襯衫,上麵就有著寶石鑲嵌的數十個紐扣,更彆說層層疊疊的短外套、長外套、綬帶、領巾、吊襪帶、長褲……儘管有男仆服侍,站了半個小時的國王還是累得膝蓋有些發軟。
斯圖亞特見狀上前一步,攬住國王的腰幫他站穩,抬手從男仆手裡拿過國王的鬥篷,彎著腰幫小國王係上,侍從們立即跪下來替國王抖開鬥篷,捋平上麵的褶皺。
色澤純正猩紅的鬥篷裹住了蒼白年少的國王,斯圖亞特眯起眼睛,拿起托盤上的零碎飾品,將寶石胸針扣在國王胸前猩紅金邊的綬帶上,理順綬帶邊沿的鑽石流蘇,退後兩步,欣賞了一下自己的成果。
年少的國王有著淡金色的長發和淺綠的眼眸,猩紅的曳地鬥篷遮住了他大半的身體,黑色的外衣下露出雪白襯衫如蓬鬆花瓣似的袖子,大翻領的羊絨外套上綴滿了星星點點的鑽石,淡金色發絲上斜戴著黑色軟帽,帽簷邊插著一支豐盈雪白的蓬鬆羽毛。
國王手裡握著兩尺長的權杖,因為長時間站立的疲憊而有些麵無表情。
……看起來倒是與掛在威斯敏斯特宮畫廊上那些國王們非常相似了。
隻是還缺少一個懸掛著王室徽章的深紅幕布、點綴著各色碩大花朵的花籃、顏色莊嚴暗沉的背景。
理查也換好了累贅繁瑣的衣物,正站在門口等待自己的王兄,愛德華朝他招招手,將手親昵地放在約克公爵肩上,兩人一邊低聲交談,一邊掠過斯圖亞特向外走去。
按照身份高低,這樣的排序是非常正確的,但斯圖亞特還是愣了一下。
一反在他麵前冷硬狡猾的形象,低著頭和王弟說話的小國王柔軟得像是一團棉花糖,嘴角翹著真實乾淨的笑容,與任何一個十三歲的少年人都沒有什麼區彆,反而因為過於蒼白的外表而顯得更加脆弱天真。
——軟肋、把柄、漏洞……
北高盧執政官默默注視著他們的背影,手指輕輕搓了兩下,像是在回味羊絨柔滑的質感,半晌,才露出一個沒什麼感情的淡薄笑容:“讓騎士們都換上國王近衛隊的製服。”
他身後的侍從無聲地鞠了個躬,悄然退下了。
斯圖亞特的權勢在短短的一天內已經達到了巔峰,他不是什麼自大的蠢貨,拿了好處最好就低調做人,再招搖過市就是在給自己胸口畫靶心了,尤其是他現在麵對著一個對他十分不滿的、敏感過頭的小國王……
他向來不吝於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表示屈服讓步,不過他這樣的舉動在彆人看來透著一股假惺惺的惡心,就和撕咬血肉吞噬骨髓後吃飽喝足了的野獸看見小動物一樣,它固然不會去追殺,甚至可能允許懵懂的小動物觸碰自己的皮毛,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它已經得到了足夠多的血食。
國王的馬車異常奢侈豪華,金頂綢緞和鮮豔花朵堆砌,貨真價實的珠寶鑲嵌在車體上,遮住黃銅蒸汽管猙獰的線路,王室的馬車都有著能用能源驅動的駕駛係統,但是出於對“傳統”的頑固的遵從,他們還是選擇了用馬匹來拉車,而僅僅將蒸汽係統作為一種炫耀財力的裝飾。
沿路兩旁都是衣衫整潔的紳士和淑女們,他們朝著國王的馬車鞠躬行禮,矜持地歡呼微笑,整個場景就像是一出安排好的戲劇,透著古怪的滑稽和彼此心照不宣的尷尬。
等馬車在重重護衛下駛入威斯敏斯特宮,斯圖亞特先一步翻身下馬,大步走過去將小國王半扶半抱著帶下馬車,雙腳接觸到堅實的地麵後,小國王朝他禮貌地低聲道謝,視線掃過一旁護衛的人,頓了半晌,很快若無其事地轉移了目光。
以他的記性,當然認出了這些穿著近衛隊製服的人是誰的下屬,但他什麼都沒有說。
審時度勢、趨利避害,都是政治動物的本能。
小國王往前走了兩步,就看見了一個多日不見的人。
國王總管艾登正殷切地看著他,眼裡滿是激動的神采,顯然這幾天裡被拘捕關押了的國王總管過得也不好,原本合身的衣服套在他身上有些寬大,不過在見到國王時,他還是用力挺直了脊背:“我的陛下……很高興能見到您安然無恙。”
小國王微微抬起頭,真心實意地笑起來:“我也是,艾登,見到你很高興。”
理查這時也跟了上來,對忠心耿耿的國王總管點點頭,艾登彎腰:“理查殿下。”
幾人走入宏闊的威斯敏斯特宮,沿路遇見的侍女們都提著裙擺朝他們深深彎下了頭顱和腰背,走進畫廊時,小國王看了艾登和王弟一眼,兩人相當識趣地告退,將空間留給了這個國家目前的兩個最高掌權人。
半開放式的畫廊一邊緊鄰花園,繁盛草木在畫廊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投下深淺不一的陰影,羅馬柱底座上纏繞攀附著卷耳紋路和葳蕤的玫瑰,前方是被命名為“榮耀之廳”的半圓形畫廳,牆上掛的都是曆代國王和王後的肖像,還有一些從其他國家掠奪來的名貴藝術品。
小國王走在這條充滿了曆史暗沉氣氛的長廊上,半張臉被穹頂投下的陰影遮住,淡金色的頭發仿佛泛著微光,猩紅的鬥篷拖曳在地上,發出了細微的簌簌聲。
“公爵閣下對繪畫感興趣嗎?”小國王忽然問。
斯圖亞特跟著他用散步似的速度慢悠悠滴往前踱步,一邊注意觀察他的身體狀況,一邊回答:“繪畫?不,我並沒有在繪畫上展露過任何天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