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黑透, 町屋所有人家就忙亂地閉緊了門戶,花枝子捧著燈光微弱的油燈沿著樓梯走向自己的房間,手掌剛剛碰到自己的房門, 身後就傳來了細小的動靜。
“她們說你去找了陰陽師。”
屬於孩童的聲音如同蛛絲般飄在空中,在這樣的夜晚有種瘮人的效果。
花枝子慢慢回過頭, 明太站在另一頭, 眼睛耷拉著, 像是在看地麵, 又像是在看花枝子,烏黑的瞳孔裡沒有一點光,比起同齡人更寬胖的身體擋住了小半個走廊,眼珠從下往上翻的姿勢詭異怨毒。
“是啊,是京都最優秀的大陰陽師安倍晴明大人。”花枝子神態安詳平靜。
明太直勾勾地看著她,表情裡出現了真切的疑惑:“你不害怕嗎?”
花枝子的唇角微微地翹起來了, 她臉上顯出了一種光彩照人的美:“我有什麼好害怕的呢?”
明太仔細地打量她,他驚愕地發現花枝子好像真的沒有在逞強,她是真的一點都不害怕麵對陰陽師,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他不得不開始轉動滯澀愚鈍的大腦思考花枝子的底氣在哪裡:“可是你殺了人。”
花枝子忍俊不禁:“哎呀……明太你在說什麼呢?這樣的胡話可不能亂講。”
“安倍大人很快就要來了, 到時候明太可彆失禮地說出這樣的話。”
她說完就拉開門走了進去,將明太丟在了走廊上。
一向怯懦溫順的姐姐展露出了小小的鋒芒,這讓明太渾身都不舒服起來,嘗試著像父親那樣展現自己的權威卻被無視,前所未有的遭遇令他茫然失措, 他孤孤單單地站在走廊上, 頭一次有了對於未來的恐懼。
而在他們都沒有注意到的時候,那名古怪的新房客不知何時已經不見了。
地窖的門喀拉拉響了兩下,低微的腳步聲從門縫裡擠進來, 在上麵猶豫著站了兩秒,開始試探著往下走,嗡嗡的腳步回蕩在狹小的空間裡,一重一重地推開,遠處花見小路的太鼓聲咚咚地撞,優雅莊嚴的樂聲傳到這裡時隻剩下了哀怨幽淒的怪音,好像有很多女人在嗚嗚咽咽,長長短短地攪合在一起,泵動著血液往四肢湧去。
噠。
鞋底踩到了結實的地麵,來人緩慢地走到蜜缸邊,將墊腳的板凳拖過來,經過外麵那口大缸,停在了裡麵那口大缸前。
沉重的木板被吱吱嘎嘎地推開,那種無處不在的細細的沙沙聲又響起來了,綿密的、漫長的、悅耳的……
來人扶著厚重的蜜缸邊緣,一點點地探出頭去往裡窺探,沒有光源的蜜缸裡,隻能聞到過於濃鬱的蜜糖香氣,假如這氣味是有形的,那麼空氣中必定已經充滿了金黃透明的色彩,而這盛裝蜜糖的大缸裡什麼也看不見,隻有細微到不可察覺的一絲絲熒光在折射、折射、折射。
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聞不到。
這人盯著缸子裡烏洞洞仿佛有重量似的黑暗看了很久,鬼使神差般地向著裡麵伸出了手。
粘稠厚重的液體迫不及待地貼上了手指,沿著皮膚向上流動、攀爬,抓住了腕骨、小臂,濕滑的蜜糖一邊順從著引力流回蜜缸裡,一邊怪異地上行,沙沙的聲音近了,就像是貼著耳朵在嗡動。
在冰冷濕涼的液體包裹中,一隻柔軟的手纏綿地環繞上來,仿佛失卻了骨骼的冰冷皮肉一點點地蹭著,曖昧地爬上了肩膀,在流動嘀嗒的粘稠水聲裡,一張帶著微笑的青白女人臉從蜜糖底部慢慢上浮,脫離了淺金色的液體,像是浮世繪中遊出了化身之地的豔女,張開半闔的眼睛,紫色的口唇裡吐出腐爛又甜蜜的氣味。
沙沙、沙沙、沙沙。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過於高亢的尖叫撕破了嗓子,短暫的鳴叫後就是岔了氣的失聲,那張女人臉還帶著微笑,周圍折射的浮光越來越密集,休憩中的蟲子睜開了眼睛,無數的複眼轉動著朝向了上方,構造出了一片熒光似的朦朧夢境。
從蜜缸裡緩慢爬上來的女人帶著一成不變的微笑,她眉眼細長溫柔,五官清秀,一頭烏黑的長發比綢緞更加亮麗柔順,包裹著全身的蜜糖為她織出薄薄一層浮光,來人驚恐地拚命甩手,試圖掙脫女人的雙手。
大概是蜜糖非常的濕滑,他甚至沒怎麼甩手,女人就滑回了深深的大缸裡。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女人臉上不變的微笑在那一瞬間成了怨毒的凝視。
他飛快地收回沾滿了蜜的手,想找點什麼東西抹掉手上的液體,但是等他定睛去看,剛才的一切就像是一個幻覺。
沒有什麼蜜,也沒有女人。
手上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木板被推開了一條縫,下麵的蜜平靜如死水。
……是,幻覺?因為他一直在想這件事情?
他凝視著黑黢黢的缸子,裡麵偶爾會閃出一星冷光,猶疑著做了下心理建設,他再次顫顫巍巍地向著缸裡伸出了手。
攪動液體的嘩啦聲響了一會兒後戛然中止,他的手指碰到了一團圓圓的東西,隨即細長柔韌的冰冷絲線纏繞上手腕,他抬起手,一大團烏黑油亮的發絲纏在手指上,末端是一塊泡得有些發脹泛白的皮膚。
……是……頭皮嗎……
這個想法本能地擦過腦海,他往後一仰,忘記了自己還站在板凳上,從上麵滾了下來,將要重重地磕上地麵時,一隻手從後麵托住了他的肩膀。
“要小心哦,磕到頭的話說不定會就地成佛呢。”男人的聲音輕緩像是在笑,隻是這聲音的來源……有些奇怪。
地窖裡忽地亮起了一團火光,這火光穩定明亮,一下子將這個狹小的地窖照得纖毫畢現。
“啊……還是個孩子。”穿著狩衣無聲無息出現在這裡的陰陽師用蝙蝠扇抵住嘴唇,天生帶著點媚氣的狹長雙目含笑,“如果我沒有記錯……你就是花枝子小姐提到過的……明太?”
站在蜜缸前的孩子模樣狼狽,他全身上下都像是被水打濕了一樣,一張臉透著死人樣的慘白,右手上纏著一團烏黑淩亂的發絲,金黃的蜜汁滴滴答答地順著這團頭發往下滴在地麵,靠近肩膀的衣服上還有濕漉漉的兩個手印。
明太背後還有個麵貌怪異、皮膚黝黑的人,他全身上下披掛金飾,腰際裹著一件紅綢,裸露在外的皮膚上畫著古奧莊嚴的圖騰,眼尾用金粉描出長長的紋路,剛才就是他在千鈞一發之際接住了明太。
“騰蛇。”大陰陽師輕聲呼喚式□□字,麵目冷峻的式神瞥了被他托住的小孩子一眼,鬆開他一言不發地向安倍晴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