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隨著烏黑的發絲一縷縷落在地上,術士用低沉溫和的聲音開始繼續著上次沒講完的故事:“十二歲之後,我離開了家,跟隨一名遊方的僧侶行走,僧侶年紀大了,在鄉間頗有名望,多貧苦人家都將自家養不起的小孩交給他,以換取活下去的機會……”
“帶著小孩子遊方嗎?聽起來是個十分慈祥善良的僧侶。”章子的臉壓在狐狸絨毛,有些困倦地接話。
蘆屋道滿的聲音頓了頓,讚同道:“的確,那是一個慈眉善目的僧侶,多人都說,他的樣貌和佛陀差不多呢。”
這是蘆屋道滿從彆人身上學到的第一課,越是要做惡事的惡人,就越要用和氣善良的樣貌包裝自己。
這個靠著販賣幼童為生的僧侶,其實沒有多麼靈巧的口舌,不過是靠著一張慈祥的佛陀般的臉,就輕而易舉地獲得了愚昧鄉民們的信任,許下了“儘管生活清苦,但是未來靠著勞作好好生活下去”的承諾,從他們手中帶走了一個又一個年幼的孩子。
這些帶走的孩子有小部分賣給了武士作為奴仆,大部分則賣給了花柳巷,和祇園那種高端場所不同,分布在魚龍混雜之地的花柳巷比汙水溝還要肮臟,遊廓的遊女們死亡的速度快,而作為替換的女性總是不夠,況且有特殊喜好的客人也不少,那對於孩童的需求也是一個無底洞——不論性彆的。
慈眉善目的老僧侶將上百個孩童買到了不同的遊廓,蘆屋道滿則是他最為滿意的一個,看啊,多麼漂亮的孩子,就算年紀尚小,還成長在貧苦的賤民中間,也不掩去他身上天生的屬於明珠的光芒,老僧侶欣喜若狂地用粗糙的手擦掉道滿臉上的薄灰,盤算著要將他賣出多高的價格才合適。
蘆屋道滿用平穩的聲音給章子講述他和老僧侶“遊方”途中遇到的事情,故事以老僧侶撞上了凶惡的地縛靈而結束。
“雖然隻相處了短短十五天,但他算是我在陰陽道上的領路人,我對他……十分感激。”
年幼孩童借用活人的血肉收服了自己的第一個式神,由此發現了自己在陰陽道上的天賦,這可是惡貫滿盈的老僧侶一生做出的唯一貢獻……不,說這是他一生犯下的最大的惡也不是不恰當。
但蘆屋道滿在傾吐出有關謝意的語句時,是那麼的感情真摯,懇切到讓不知前因後果的安倍晴明都有些惡寒。
術士彎腰收起落在地上的發絲,用侍女遞來的絲綢束好,放進一隻長盒子,在神鬼並行的時代,頭發和指甲是經常用作詛咒的道具,貴族對此十分重視,往往會有專人處理這些殘餘,而有蘆屋道滿在,侍女們自然地將這個盒子交給了他。
大狐狸打了個哈欠,看著蘆屋道滿將這個盒子收入袖子。
聽著故事的內親王已經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蝴蝶翅膀似的睫毛遮住了眼睛,呼吸打在狐狸身上,吹得那一小簇絨毛不斷地倒伏又立起。
蘆屋道滿蔑視那些滿腹脂膏的公卿,假笑著施舍憐憫的貴族們虛偽惡心,而他們誕下的繼承人怯弱又愚蠢,不僅是男性,嗬護著簇擁在時令鮮花和鮮豔綢緞的女性們也都大腦空空,她們麵對未見之物會故作姿態地發出驚呼,還不忘記用精巧的扇子遮住嘴唇,這些嬌弱的作態隻會讓蘆屋道滿感到厭倦。
不過可是對他過去那些見鬼的人生的補償,也可是對他往昔過分殘酷暴戾的無數惡性的懲罰,他竟然也會有這麼一天,在天色和煦的午後,對著一個他曾經最為輕視的貴族女性的睡臉,為了是否要把這個人叫醒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糾結中。
狀似熟睡實則隻是閉目養神的章子感覺到了落在自己身上的複雜眼神,在心咋舌。
這還真是個糾結又扭曲的人,一邊貪婪地追求著權勢和力量,一邊又希望獲得受害人的垂青,這樣擊穿了最低道德底線的人還挺少見的,也隻有在人為創造出來的世界才近距離觀賞一下吧?
明明剛才還在做著傷害章子的事情,現在又因為憐惜心上人而顯得柔軟起來了,簡直像是兩個格格不入的人生活在同一個軀體,將人性的兩麵轉換得這麼淋漓儘致的蘆屋道滿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葩。
不過,也該感謝他冷酷和猶豫並存的怪異性格,才給了章子這麼多時間來琢磨如何殺掉保命手段層出不窮的術士,以章子現在的狀況,連舉刀都難,想要殺了蘆屋道滿堪稱癡人說夢。
要是蘆屋道滿再癡情一點就好了,再多愛章子一點、再更愛她一點,愛到願意為了她自願獻出生命,這樣的愛情,一定得到章子的垂青。
心轉著這樣的念頭,章子緩緩睜開眼睛,和正看著她的蘆屋道滿對視了片刻,忽然笑起來,接著抿起嘴,像是有點生氣:“道滿平時也這樣看彆人的嗎?太失禮啦!”
術士好脾氣地對她微笑:“那真是冤枉我了,隻有章子哦。”
笑著笑著,內親王的眼睛慢慢濕潤了,她掩飾性地垂下眼簾:“不要說‘隻有’啦,以後等道滿有了妻子,啊,說不定還會有好幾個妻子……”
蘆屋道滿聽見這話覺得有些莫名的可笑,正要反駁,就聽見對方平和地說道:“……就像是我也要嫁給其他人一樣,聽說九條文真進京也是與這件事有關,嫁給將軍的話,好像也不是什麼特彆壞的事情?侍女們說九條文真的性格還算不錯,道滿有見過他本人的吧,這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術士的唇拉平了,慢條斯理地問:“章子期待嫁給他嗎?”
“誒?——”章子疑惑著拉長了聲音,“說不上期待什麼的吧,就算陛下因為偏愛我而讓我待在宮中,但是身為內親王,總會有這麼一天的吧,不如說用短暫的生命為陛下做出一點貢獻真是太好了,至少沒有一直在辜負彆人的心意啊。”
“貢獻?”蘆屋道滿的臉色有點怪異的扭曲,提起貢獻的話,就算是天皇也無法在這個纖弱的內親王麵前直起腰吧?
“章子不用思考這個問題,陛下不會將你嫁給九條文真的。”術士提及將軍的名字時坦然極了,語氣不帶任何一絲尊敬。
“作為陛下最寵愛的孩子,章子才是最有權力決定選擇誰做自己的丈夫的人。”
內親王看著他,將半張臉埋在狐狸豐盈的皮毛,眼睛因為笑意而彎成弧,仿佛一個漫不經心的玩笑:“那選擇道滿也可以嗎?”
蘆屋道滿的心跳暫停了半拍。
一種前所未有的、動搖了冷酷理智的情感從心底鑽出來,讓他不由自主地開始思考這個荒唐的可性。
作者有話要說: 安倍晴明:現場吃瓜.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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